这是一个不眠之夜，老国忙碌着，吴丽莹忙碌着、所有警察都在忙碌着。
早上六点半，吴丽莹的第二份 DNA 鉴定报告又从网上传了过来，但此时这份报告的结果已经没有任何悬念。正如老国预料的那样：经比对，吊死罗家头的绳上提取到的皮屑，其 DNA 和罗显龙血液样本的 DNA 完全一致。
刚吃完分局民警送来的早点，法医大齐匆匆来到老国面前：“国指导，您快下去看看吧！”
老国问：“怎么了？”
大齐说：“分局外面来了一大群记者，有市级媒体的，还有省级媒体的，报社的电视台的来了十几家。”
“他们来干啥？”老国有点不快，他不喜欢媒体过早地介入案子。
“还能干啥，采访呗！”一个女孩推门走了进来，她是老国的女儿吴姗。
“姐，见到您真高兴。”正在给老国收拾桌子的周薇说。
“老国，有了新徒弟，不认老闺女啦？”吴姗笑嘻嘻地冲周薇使了个眼色。又对瞪着她的父亲说，“夜里分局的警察和村民对峙了好几个小时，媒体当然想知道为什么。”
“这事都已经处理好了，村民这不是早就散了吗？”大齐和吴姗打着招呼，边向吴姗解释。
大齐曾是吴丽莹的学生，他和吴姗显然早就相识。
“所以我们官媒要向全体市民做个解释啊，不能恶化警民关系嘛！”吴姗道。
老国见女儿说得有道理，就说：“这事我做不了主，你们找分局领导采访吧！”
吴姗凑到老国身边，在父亲耳边轻轻说：“告诉你一个消息，好消息还是坏消息您自己判断。”
“啥好消息坏消息的？”老国一脸疑惑。
“你啊，被踢出 8.8 碎尸案专案组啦。”吴姗得意地笑道，“你觉得这是好消息还是坏消息？”
“谁说的？”老国呼地站了起来。显然，对他来说，这是最坏的消息。
“老国，您别太自信了，离了你地球不转了？有了你就天下无贼了？”吴姗的眼神复杂，她虽刀子嘴，私下里却心疼父亲太过劳累，更不希望父亲掺和太多，尽做吃力不讨好的事。
老国气得瞪了女儿一眼：“我管它地球转不转的，侦破案件是我这个警察的应尽义务。退一步说，我们要对得起我们拿的每一分工资。”
吴姗还口道：“这话你要是在过分的新闻发布会上说，倒也是冠冕堂皇。但我现在是以女儿的身份和您说话，因此您不用说这些大道理。”
“这是事实，不是大道理，你难道不知道？”老国不想再和女儿说话，抽身想走。
吴姗忙小跑几步，追上老国，她叹了口气，放缓了语气道：“其实，我和我妈都是怕你太辛苦，眼下的案子归高水刑大管，您替他们破了案，又抓住了凶手，已经够交待的了，接下来您还是回家好好歇些日子。瞧您现在的脸色，太难看了，怕是要病了。”
老国见女儿变成了关怀的口吻，语气也缓和下来，他揉了揉红肿的眼睛，长长地吸了口清冽的空气，终于说：“等手头的这个案子和 8.8 碎尸案结了，就听你一回，好好睡几天觉。”
上午九点半，高水分局紧急召开新闻发布会。
因为牵涉到警民关系，昨天深夜警民对峙的视频仍在网上疯传，区委宣传部、分局领导既紧张又十分谨慎，他们全都赶到了分局，参加眼下的新闻发布会。
分局政委老许向十几家媒体的记者介绍了昨天晚上警民对峙的来龙去脉，末了说：“目前嫌疑人、即原矿东村支部书记罗显龙已经对杀害受害人的行为供认不讳，但具体办案细节我们不便透露……”
进入提问环节后，吴姗首先站起来，她的问题让所有人吃了一惊：“请问许政委，前些天夜里还疯传了一段视频，事发地点是在高水老矿附近，有一个老太被人现场绞杀。一分钟的视频内记录了老太从生到死的全部过程，可谓触目惊心残忍至极，请问这个案子侦破了吗？”
这些天来，那段视频一直闪现在吴姗的眼前，由于父亲太忙，她一直没有机会见到父亲，也就不知道接下来发生的事，正好今天来高水分局采访，她便问了出来。
许政委吃了一惊，连忙否认：“现在网络发达了，各种传言太多，连我这个高水分局的二把手都不知道的案子，竟然被某些人传得神乎其神，接下来我们要好好调查一下，让造谣生事、扰乱社会治安者受到应有的惩罚。”
在场的所有记者都没听说过那段绞杀视频，听许政委解释后，便没有追问下去。然而吴姗却不罢休，她打开视频，将手机高高举起，播放给现场的所有人观看。
残忍恐怖的视频无异于在记者和警察中投下一枚重磅炸弹，现场一片混乱。
不仅其他记者都没有看过这段视频，就连分局的许多警察也没有看过。政委老许张口结舌，头上顿时冒出了密密的汗珠，他知道，这桩近乎变态的杀人案一旦通过媒体捅到社会上，他们面临的压力将会有多大！
坐在许政委身旁的刑警大队长徐常兵也冒出了汗珠，他当然知道事情的严重性。但他突然灵机一动，露出了笑脸：“各位媒体朋友，误会了误会了！”
“误会？”刚刚亲眼目睹的绞杀视频，地点确实在老矿附近，怎么会误会？几名记者不解，摄像机镜头对准了徐常兵。
徐常兵呵呵笑道：“相信前几年你们都看过刘德华被北京公安抓起来的那段现场短视频吧，后来怎么样了？”
许多记者忽然明白了，也有几个记者不明白：“徐大，别卖关子了，到底是怎么回事？”
徐常兵十分自信：“前些年刘德华被北京警方抓捕的那段视频，当时也有许多人以为刘德华犯了法，被北京的警方拘捕了。后来你们知道了吧，那是电影《解救吾先生》的剧透，《解救吾先生》是以当年吴若甫被绑架案为原型翻拍的电影。剧透，你们知道吧，就是剧组先透露一星半点影视中的情节，或个别精彩的镜头，勾起大众的好奇心，说白了，就是先吊一下大家的胃口。现在有些影视公司一点社会责任感都没有，为了吸引眼球，啥花样都能做出来。”
徐常兵为自己的急中生智微微有些得意，他接着说：“刚才那段视频就是某家影视公司的剧透，前些天我们找到了这家影视公司，狠狠批评了他们，这不，他们赶紧把视频撤下了，否则我们定要以扰乱社会治安，狠狠地处罚他们。”
“徐队，我们公安机关不能信口开河！”徐常兵正一脸得意时，麦克风已经被老国拿到了自己面前。老国一脸严肃，“我告诉各位，刚才的视频确实是前些天真实发生在高水的一起恶性杀人案，我们目前正在全力侦破。”
一石激起千层浪，徐常兵呆坐在椅子上。愣了半分钟后，他站起身，铁青着脸离开了主席台。分局领导和高水宣传部的发言人也面色阴沉。
“这位警官请说说，这个案子是怎么回事？”
“警方锁定嫌疑人了吗？”
“凶手为什么要用这种方式勒死老太？”
老国的话显然勾起了台下所有记者的兴趣，七嘴八舌开始提问。
老国扫视了台下的记者，又看了看愣在主席台上的分局领导和宣传部的发言人，接着说：“我们的媒体应该讲真话，我们的警察也应该讲真话，现在的群众谁也不傻，被忽悠多了，党和政府的话谁还相信？我们警察的话谁还相信？最终狼来了的故事就会在我们的身上重演。”
老国面色苍白，他走到台下，严肃地看着吴姗和眼前的记者：“我告诉各位，公安的侦破是有纪律的，过早地透露案情，会给犯罪嫌疑人销毁证据，给我们侦破工作制造难度。所以，我绝不允许你们把这个案子报道出来。不过我也给大家承诺，在这个案子告破的第一时间，我约大家过来采访。”
“这个警察是谁啊？”几名记者说，“他的话确实挺有道理的，有些话我们可以不说，但绝不用谎言来欺骗受众。”
有个记者认识老国，他小声对周围的记者说：“他就是大名鼎鼎的国强，是吴姗她爸。”
大家都看向老国。此时的老国指了指女儿吴姗，对周薇说：“你去把她的手机拿过来，把视频删掉，这种视频流上社会，只会让群众恐慌！”
周薇尴尬地走到吴姗面前：“姗姐，您看——”
“咚”的一声，毫无征兆，老国身子晃了晃，一头栽倒在地……
“姗姗爸，姗姗爸！”一个声音如同从天边传来，若有若无，但却像一抹阳光，让老国冰冷的身子渐渐温暖起来，也让光明渐渐回到他的眼前。
老国费力地睁开眼，明媚的阳光照得四周一片洁白，待视线渐渐清晰后，老国发现一张温柔的脸正对着他，还在轻轻地呼唤着。老国想起来了，这个女人是女儿的干妈林可慧。
“师傅醒了，醒了！”这是周薇的声音，老国听出，周薇的嗓音因激动而哽咽起来。
吴姗和林可慧合力将老国扶到身后的靠垫上，老国才发现，自己躺在了医院的病**，右臂上插着针头，输液管内的药水正不急不缓地滴着。
“师傅，您这是太累了！”周薇微笑着摸去了眼眶下的泪水。
老国太累了。
自从被周前委任为 8.8 凶杀案专案组的顾问后，这二十多天来，他没有完整地睡过一觉，不停地奔波于城区和高水之间，特别是最近几天，他更是马不停蹄，再加上前天夜里的那场风波，使他高度焦虑和紧张。一夜未眠的他，终于在新闻发布会的现场倒下了，这一倒就是二十多个小时，只到林可慧温柔的呼唤声不停在他耳畔响起，他才渐渐清醒过来。
老国醒了，林可慧的困意却袭上眉头，她靠在沙发上，悄悄地睡着了，发出均匀的鼾声。
“爸，自从您进了医院这二十多个小时，干妈一直没有合过眼呢！”吴姗看看父亲，又看看林可慧，眼中溢出了泪水。
老国看了看靠在沙发上的林可慧，眼中充满感激，但他张了张嘴，却不知说啥是好。
吴姗最了解父亲，除了分析案子时的父亲可以口若悬河，平时的他总是沉默寡言，面子上的客套话和虚伪的赞美之词他一句都说不出来。
周薇抵了抵吴姗，小声说：“姗姐，看来我要恭喜你们了！”周薇说完，用眼睛看看师傅，又看看趴在床边的林可慧，分明是说，“你的干妈的‘干’字很快就可以去掉了！”
吴姗狠狠掐了周薇一下，小声说：“不会吧！”
吴姗记得十多天前在酒店、干妈脱下外套盖在熟睡中的父亲身上时，周薇也说过这样的话，当时她完全不信。父亲的性格哪会有女人喜爱？除了自己的亲妈吴丽莹，当年误把崇拜当成了爱情才嫁给了他。
但周薇的这一次点拨，吴姗开始将信将疑了。
又过了一会，副市长、市公安局局长周前带着几位局领导和刑警支队支队长郭斌捧着一大束鲜花进了病房。慰问和寒暄后，周前支走了众人，单独留在老国病床前。
“老周，你们把我踢出 8.8 碎尸案专案组了？”刚才醒来后不久，老国就想到了女儿告诉他的这句话，头脑中也一直在盘算这件事。
老国明白，8.8 案已经有了明确的嫌疑人，案件的侦破只剩下临门一脚。然而要找到嫌疑人康剑伟的证据却非易事，如果律政委钱书记从中动动手脚，这案子可就难办了。即使他不动手脚，专案组的成员能否有勇气一追到底，一切都是未知。
“老国，我也不瞒你，是我让你离开专案组的。”周前逼视着老国，“你那两记耳光打的痛快，一个打的是嫌疑人，康剑伟的律师已经向市局督查处正式提交了抗议书，要求局里对你严肃处理。你那第二个耳光更狠，打狗还得看主人，人家钱书记是谁，他可是法律界响当当的人物，你国强不看僧面看佛面，他的大管家是你想打就打的吗？”
老国急得脑门上暴起了青筋：“老周，你前天夜里还在电话里问我，警服是啥？是狗皮吗？我们人民警察都是狗吗？那一耳光不是替我自己，是替所有警察打的。”
周前无奈地叹了口气：“老国，你别逮到尾巴不撒手，警服在你心里真要这么崇高，前天夜里你怎么把它挂在分局大门上？”周前一脸严肃，“要是真让群众给烧了，那才是把我们江滨一万多警察的脸打得叭叭作响！”
“这怎么能一样呢！”老国道，“钱书记的大管家那是侮辱我们警察，矿东村村民那是对我们警察充满了怀疑，我脱下警服，那是为了博取他们信任，缓和紧张的警民关系。”
周前拍了一下老国肩头：“嚯，一直以为你国强只会办案，没想到还懂辩证法，还知道一件警服包含着两种含义！看来，让你当个副所长实在是大材小用了，我这局长的椅子真应该让给你坐。”周前逗老国开心。
老国急得坐起了身子：“老周，别说没用的，你那椅子我没兴趣，我只想继续留在 8.8 案专案组，只想找到康剑伟的证据，将他绳之以法。”
“你以为我不想吗？第一，你太辛苦了，年龄也大了，这次的突然晕倒，那是老天爷在警告你。”见老国张口欲言，周前伸手制止了他，“这是我的真心话。其次，虽然钱书记一直没有表态，但他的大管家去了新来的市委郑书记办公室，据说声泪俱下，在郑书记面前罗列了你的十大罪状。”
“十大罪状？”老国一脸不解，“我贪污腐化还是吃拿卡要了？或者办错了案，放走了坏人冤枉了好人？”
“嘴长在人家脸上，你能不让人家说吗？”周前说，“不过你放心，清者自清。新来的市委书记为人很正派，能力也很强，年轻时还在我们江滨干过基层工作，在合适的时候我会替你辩解。目前来说，你先好好歇着，过几天悠闲日子，8.8 案你暂时就别参与了，这算是给钱书记一个台阶，也算你给我一个台阶。我会给专案组再加点压力，让他们尽快找到康剑伟杀人分解的证据。”
听了周前的话，老国一脸失望，虽然他理解周前的难处，在对待自己的问题上，如果丝毫不作退让，钱书记那里他无法交待。但让他退出 8.8 专案组，他又实在心有不甘。
“老周，8.8 案我不能不管，就算不能明管，我也要暗管。”老国下了床，在病房内焦躁地来回走动着，“你知道我个性，我现在满脑子都是受害人被分割得七零八落的碎块，找不到康剑伟杀人分解的证据，我内心永远无法安宁。”
“你以为我能把案子搁在一边不管吗？！”周前踱到老国的身边。
两人踱到窗边，他们一起看着窗外灰白的天空，都在静静地思索。
不知过了多久，老国忽然握住周前的手：“还有，高水的 9.8 案只破了一半，勒死老太的凶手是谁还是一点头绪没有，接下来我也不能不管。”
“你——你先给我歇着吧。”周前点指着老国，一脸无奈。
第四案 失踪的**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