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83年,牛津大学现代史教授约翰·罗伯特·西利[50](John Robert Seeley)出版了《英格兰的扩张》,使他成为帝国联合的代表人物之一,如博德森在《维多利亚中期的帝国主义研究》一书中指出:“正是《英格兰的扩张》的成功,而不是其他任何东西,使西利的后半生将促进帝国统一作为他的唯一目标。”[51]

作为历史学家,西利既看到英国面临欧洲的强大竞争,又为国内的人口膨胀所困扰,他试图从英国的辉煌历史中寻找摆脱困境的方法。通过对18、19世纪前半期英格兰历史的回顾,西利认为领土扩张就是英国历史发展的动力和方向。他将18世纪英国建立殖民地看成历史的特定标记,写道:“在我们的人口流散和国家扩张的现象中,我们看到一些特别的东西。我们似乎在不知不觉中一下子就拥有了半个世界,这一切都发生在18世纪。在占有殖民地的过程中,我们始终认为自己是大西洋上的一个岛国;我们没有改变自己的生活方式;我们的移民也没有受到任何的影响。但是,我们的话语有时会暴露心里的想法——我们并不认为殖民地真正属于我们,原因很简单,当人们向我们询问英国的人口时,我们不会考虑到澳大利亚和新西兰。”[52]

西利通过对西班牙王位继承战争、奥地利王位继承战争、七年战争、美国独立战争、法国革命和拿破仑战争的回顾,展现了一个帝国诞生的过程。他认为英帝国的出现不是偶然的现象,而是英国强大的象征。英国在战胜了“更大的西班牙”、“更大的葡萄牙”、“更大的荷兰”和“更大的法国”以后,才成为唯一的殖民大国:“更大的不列颠”。

西利虽然对英国的扩张战果非常自豪,但是,他并不认同“英帝国”一词。西利认为“帝国”带有太多的军事色彩,使人们联想到“征服”、“控制”甚至“剥夺”:“帝国似乎太暴力太专制,不适合宗主国与殖民地的关系。”西利提出,英国人建立的“殖民帝国”是英国领土的扩大,而不是支配与服从的利益关系。英帝国与罗马帝国和波斯帝国不同,不是建立在统治异族的基础之上。所以,他像迪尔克一样,更愿意把“英帝国”称为“更大的不列颠”。

在英法争夺殖民地的过程中,英国取得了完胜的战绩。西利特别分析了英国战胜法国,取得世界殖民地帝国霸主地位的原因。英法开战之前,法国拥有的殖民地在数量上略占上风。在美洲,法国控制了从密西西比河(Mississippi River)到圣劳伦斯河( Saint Lawrence River)的广大区域,北美几乎完全是法国的势力范围;在印度,法国占有的殖民地据点也比英国多。但是,双方经过在美洲、在印度和海上的交锋,英国不仅在军事上彻底打败了法国,而且还夺取了法国的海外领地。西利认为,英格兰的胜利得益于其地理优势:英国既是一个欧洲国家,又游离于欧洲之外。而法国的失败正是因为它是一个典型的欧洲国家,其地理位置决定了它必然更多地卷入了欧洲事务,分散了对外扩张的精力。西利说:“法国总是在殖民扩张和欧洲霸权之间消耗精力,英国则不必为欧洲事务分心。”[53]“五个争夺新世界的国家都败于英国,不是由于英国具有最大的殖民地空间,也不是由于英国拥有领先的发明和创造力,而是因为英国未受到旧世界太多的羁绊。”[54]既然英国的辉煌是在欧洲以外取得的,“更大的不列颠”也是欧洲之外的版图,那么英国目前要加强自己的实力,就必须像18世纪那样,建立由海外联合的殖民大帝国,这样才能保住50年以来的世界霸权。

“更大的不列颠”对于英国的意义不仅在于版图,而且在于英国的利益。西利认为,殖民地为母国提供了源源不断的资源,而且为母国的产品提供了巨大的市场,这个稳定的市场将成为英国重建世界经济霸权的基础,英帝国的版图就是英国经济实力的保证。他提出,英国在19世纪80年代建立帝国联邦比18世纪的条件更加成熟,并具备了更多的可能性。他论证说:现代国家不是希腊的城邦和罗马的帝国,在古代,殖民是一种“自然殖民”,希腊殖民地与母邦分离如同自然现象,瓜熟蒂落、子大离别,殖民地一旦成熟就与母邦分离,独立成长。城邦的特点决定着殖民地一定要独立,按照希腊人对城邦的理解,城邦就是国家,公民一旦离开城邦就离开了自己的国家,所以古代希腊从来就没有出现过像英国这样的移民。现代国家的演变扩大了人们对国家的理解,国家不仅是一个领土范围,也意味着国籍。具体地说,那些感到自己属于相同国籍的人民,应尽可能地在同一个政府的保护下生存。因此,一旦人们接受现代国家的概念,那些移民到尚未被占领的土地上的人并没有离开自己的国家。

在讨论母国与殖民地关系时,西利认为,双方的共同利益是建立帝国联邦的保证。[55]英国与殖民地之间存在着双重的需要:殖民地需要英国财政、经济、军事和外交上的支持和保护;英国需要殖民地的原料和市场,同时把殖民地作为解决国内人口膨胀压力的一个场所,为英国的贫困者提供致富的机会。西利说:“抽象地考虑殖民地,它们不仅是英国的财产,还可能为英国的无地者提供土地,为处于困境的人们提供财富和荣华。”[56] “如果威尔特郡(Wiltshire)和多塞特郡(Dorsetshire)有乞丐,那么他们会在澳大利亚得到财富的补偿。当英国出现无产者时,殖民地就有财产在等待他们。”[57]为了母国的强大以及殖民地的繁荣,西利认为,共同的法律、共同的宪政和共同的宗教是至关重要的。

在论述了建立帝国联邦的必要性后,西利又谈到了建立联邦的可能性。他提出现代科学技术的发展加强了母国与遥远殖民地的联系,也为国家之间的联合提供了可能。这种可能性增强了英国的外部压力,也增强了英帝国内部联合的迫切性。此前,帝国联合仅仅是一个乌托邦,数以千万里的地域距离和宽阔的海洋把母国与殖民地隔离开来,通信技术的落后,割断了母国与殖民地的频繁联系。

随着蒸汽机和电的发明与应用,为帝国这个政治有机体的循环提供了新鲜血液,也使得人们重新开始考虑与殖民地的关系。[58]他在《英格兰的扩张》中指出:

技术的新发明使更广阔的政治联系成为可能,建立在旧模式上的国家不再安全,失去其重要性,甚至沦为二流国家。如果美国和俄国在下半个世纪联合起来,他们最终将战败法国、德国这样老牌的欧洲国家,把他们变成二流大国。美国和俄国对英国也将使用同样的方式。如果英国人仍然认为他们是旧的大不列颠爱尔兰联合王国,那它仅仅是一个欧洲国家;但如果我们尽力将分散在世界各地的、不同国籍的、承认英王权威的国家联合起来,面对美国和俄国这样强大的国家组合,那将是一个很好的补偿。[59]

在大国联合的背景下,英格兰最好的对策就是将殖民地联合起来,将移民在外的人们视为英国公民,这样的帝国联合不仅可以从根本上解决英国的贫困问题,而且可以对付任何来自外部的战争。[60]在论证了帝国联合的可能性和迫切性后,西利呼吁:

我们不能再以为,英格兰是欧洲西北海岸的一个小岛;它是拥有12万平方英里土地和3000多万人口的大国。我们不能再以为,英格兰的历史就是威斯敏斯特的议会史,不在那里讨论的就不是英国史。当我们习惯了将整个英帝国的利益放在一起考虑,并把它们都称为英国时,我们在这里将看到一个联合的国家,这里是同根的人们,同样的血缘,同样的语言和法律,只是分布在不同的空间里。[61]

值得注意的是,西利的帝国联合与迪尔克的“种族帝国”观念不同,虽然他们都关注英国的未来和传统,但是,西利对国家的关注胜过了对种族的关注,认为种族毫无疑问是国家建立过程中的一个因素,但是绝不是最重要的因素。国家仅仅是一个人为的管理单位,英帝国的管理者(亦可以称为帝国主义者)应当提高管理国家的技巧,加强帝国间的联系,这才是英国政治家的正道。西利超越种族的帝国概念在印度问题上体现得最充分。

西利认为印度是英帝国不可分割的一部分,印度虽然不属于盎格鲁-撒克逊种族,又没有统一的宗教,但是印度仍然是帝国最重要的区域。欧洲人通常认为,一个国家应该有自己的名称,并有与之相对应的国民。西利却不以为然,他认为民族国家有很多的例外,国家与人口不完全是一回事。人口以特别的方式和特别的因素联合起来,主要的因素有:(1)种族社区(群体);(2)

共同的利益以及组成单一政治体制的习惯;(3)社区的信仰。如果说在种族和宗教方面印度不符合西利的标准,那么共同的利益则是为印度成为英帝国一部分的最重要的因素。

西利认为,双方的共同利益不是出于经济的考虑,相反,英国在印度的利益微乎其微。他写道:“在平常人的语言中,财产和政府这两个概念被混为一谈,并由此产生了无限的混乱。”[62]在印度问题上,英国先进文明驾驭落后民族的能力已经达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英国是在一种无意识的情形下占领印度的,“英国人的伟大事业中没有哪一件做得如此随意,如此偶然”[63]。这一行为恰恰是英国人在承担传播文明的责任,从印度方面看,英国殖民是印度复杂政治、社会、宗教和文化的必然结果。印度的种姓制度隔离了不同社会阶层的联系,不同的种姓有不同的利益和不同的社会规范;除了社会等级的差异外,印度的宗教十分混杂。虽然印度是佛教的发源地,但是,佛教的影响已经被印度教所代替,更加麻烦的是,印度教中有太多不同的派别,相互之间的差异之大,几乎达到完全对立的地步。此外,德里苏丹统治时期,伊斯兰教又传播到印度,因此,不同的种姓和不同的信仰将印度社会撕成了碎片。英国殖民势力进入后,又将基督教带到印度,加剧了印度局势的混乱。西利认为,印度内部的分裂和落后强化了英国向东方传播先进文明的责任,他写道:“英国与印度的联系不是依靠血缘,也不是依靠宗教和利益”,英国关注印度是为了给印度带去西方的文明,“结束印度的无政府状态”。他甚至认为,在英国和印度的利益之间,英国应该首先考虑印度的利益,“目前要考虑的是印度和英国的利益,在这两个国家中,无论是从领土范围,还是从富裕程度上,对印度的考虑都必须优先于英国”[64]。“若因为印度贫困,我们便撤退,那将犯下最不可饶恕的罪过,导致最愚蠢的灾难。”[65]

《英格兰的扩张》强调了殖民地对于母国的作用。首先,英国与殖民地的关系不是东方式的政治联盟,而是建立在现代政治思考和工业发展基础之上的一种关系——联邦制和代议制的结合。这是最理想的政治联合,它不包含统治与被统治的关系,而是体现各自利益的一个代议制的联合。英国与殖民地的牢固关系,使移民感到他们仍然是英国的臣民,在感情上提升了帝国的高度。其次,殖民地可以成为英格兰过剩人口的输出地,大规模的移民将解决英格兰本土的乞丐问题。最后,当英格兰面临战争时,殖民地将对母国提供最大的帮助。西利对于英帝国辉煌的回顾,对于英国传播文明责任的宣传,激起了英国人对于帝国的感情,也满足了他们的种族自豪感。《英格兰的扩张》一出版,就成为最畅销的读本,《威斯敏斯特快报》认为,西利的著作是“新帝国主义”思潮的强大推动器,足以说明英国社会要求帝国联合的愿望是何等的强烈!

西利的主要理论可概括为:帝国的持续联合是英国人长期的梦想;殖民地应被视为英格兰完整的各部分,像约克和肯特一样;帝国的持续联合与成员国的紧密联盟是交通和联邦制度发展的结果;英格兰离开帝国会沦为三流国家。西利的理论完全不考虑殖民地居民的心理,当时,加拿大和澳大利亚已开始出现民族主义,这些地方提出了与宗主国利益不同的要求;殖民地建立关税制度,不仅限制外国产品的输入,而且限制英国的产品。尽管交通的改进缩小了宗主国和殖民地之间的距离,但不足以表明,自治领的人会用同样的方法看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