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每当夜深人静,行走暂时滞留于某个灯光黯淡的山间客栈,我的思绪会越过黑暗中神秘莫测的起伏山峦,在星光低垂的秦岭上空收住翅膀。我已经被秦岭的光芒照耀得通体发光的灵魂,会在暗夜深沉的中国内陆上空自由飞翔。就在我透彻的目光越过西衔青藏高原,东临波光汹涌的大海,北抵蒙古高原,南越南岭山脉的中国内陆的那一刻,我惊讶地发现,茫茫大地,群峰林立,气象万千,然而最为高大雄矗,让我震惊并激动的文化峰岭,竟就是今夜我安睡于她博大怀抱的秦岭山脉!

这种发现常常让我激动得彻夜难眠。

被灿烂星光抬升了的群山,像历尽跌宕与起伏的古老时光的遗迹,将我的情感与记忆再次指引向历史纵深处:自西秦岭岷江与祁连山的断裂层开始,我看到了一个来自青藏高原东缘湟水谷地的古老民族向东、向南迁徙的漫漫长途上,在汉江和渭水之间这块高峻绵延的山岭留下的精神光芒:华夏民族历经漫长迁徙与融合之后,在北秦岭与渭河之间寻找到的第一片生存乐土、打制的第一件石器、点燃的第一颗火种、烧制的第一件陶器、播种的第一粒谷物、刻画的第一个记事符号、构筑的第一座房屋……,在这里;中国历史上第一个奴隶制国家、第一个封建制国家、第一个东方帝国,都诞生在秦岭温暖宽厚的怀抱里;还有老子、秦始皇、刘邦、刘彻、李世民,他们成就的千秋伟业,哪一个不曾经获得过巍峨高耸秦岭的荫庇?甚至,我们这个民族存留至今的称谓--"汉",也是在秦岭汉水之间孕育并最终被确认的。

西方人说上帝说要有光,于是便有了光。但在秦岭行走的那些日子,我一天比一天坚定地认为,这条横卧中国内陆腹地的茫茫山岭,才是华夏文明的光源所在、中华文明的生发地和存留之所。尤其是在走过秦岭沿线5省50多个县100多个乡镇,目睹并见证了保留在那片神秘荒蛮的丛林深处的精神秘密之后,我不得不承认,在过去和现在,秦岭负载了我们这个民族从童年到青年、壮年所有文化精神的重量与经历。如果要归结出一种可以涵盖、容纳中国历史文化的文化载体的话,那么除了黄河、长江这两个象征性喻体,也只能是秦岭了--如果说黄河、长江是一个民族的精神图腾的话,秦岭则是一个民族历史情感、现实遭际堆积起来的山岭。

从地域文化的角度来考察,秦岭是中国南北方文化,东西部文化交融、形成和相互渗透的一个结,一个聚合点和交汇点。在漫长的历史进程中,西部与东部,北方与南方政治、经济、文化在相互征服,互相融合过程中,这座高峻的山岭就像一位襟怀宽广、仁慈睿智的圣贤,将秦风楚曲、巴蜀风情,都融汇到了那片至今丛林莽莽、高山阻绝的山岭之中。即便是现在,在我一路匆忙而无序的行走中,我们仍然可以从秦岭山区人们平凡而习以为常的生活细节中,寻找到秦文化、巴蜀文化、楚文化、中原文化和关陇文化,这些构成中国文化精神的基本元素的真实状态。它存活在那些散乱地生活在高山之巅、密林深处、山间坪坝的山里人情感与血脉之中,生生不息,代代相传,让我在一次又一次与他们的交往与交流中扼腕遐思,重新拾掇起一个民族正在被时光慢慢消耗的精神和情感秘密。于是我意外地发现,历经那么多晨昏岁月,这条挺立在中国内陆腹地的苍茫山岭,对中国传统文明和汉文化的生成与培植,对以关中和中原为中心的中国传统文化精神与秩序的建立、确认的意义,远比一座巍峨高山阻挡了南下的寒风、北上的暖湿气流重要得多。尤其是在传统文化的曙光正被现代文明的阴霾吞噬殆尽的今天,古老的自然崇拜、传统的生活习俗、一脉相承的精神信仰、南北方和东西部文化交融的文化传统,不仅至今还存活于秦岭深处,而且根深蒂固地渗透在山里人每一个生活细节里。所以从秦岭归来的这些日子我愈来愈坚定地认为,秦岭山区不仅是中国传统文化的母床和发生地,而且是当今泱泱中国大地真正从意义和形式上,保留、保存、维护着原汁原味的汉文化传统的最后一块净土。 我甚至试图说出一种尚未梳理和论证的文化概念--秦岭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