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青青的这份报道于通州而言,简直就像一枚重磅炸弹,在整个城市的工商事业掀起一场渲染大波。那些原本心存侥幸的商贾,看到这份报道之后,多半已经心凉如冰,对于自己投资出去的钱,不再抱有什么幻想。
在报道上,柳青青先是借袁鹰抓捕事件,指出公债发行的疑点。既然是回报丰厚,保值保价的公债,怎么可能是用这种方式强行摊派?这与前清时的摊派捐税又有什么区别?所谓公债,是以国家信用为担保向老百姓借款的手段。一个靠捆绑与刺刀销售的公债,又哪来的信用可言,又怎么保证他能按时归还?
随后又指着正金银行通州分理处的鼻子大骂,表示自己已经了解过天津、北京等地同行,各地正金银行均无公债回购政策,可知,所谓公债回购,必为谎言。望通州父老不要上当受骗,千万不要把血汗钱投入陷阱之中。
北洋报人承袭清末遗风,胆量最宏,上至一省将军下至一县牧首,就没有他们不敢骂的。骂的声音越大,文字越犀利,自己就越出名,对方往往顾忌报人名望不敢加害,反倒要以铸有大总统头像的圆形金属物相赠。所以这些报人对于骂人向来是奋不顾身,争先恐后,只怕文辞不够狠厉,从不怕对手位高权重。唯一的忌讳,就是洋人。
要知报人之所以能肆无忌惮,背后全靠洋人护持,有租界可藏身,有洋人为屏障,那些将军牧首才不敢随意捉拿。如果得罪了洋人,就等于是得罪了自己的靠山,到时候前有敌人后无靠山,那就是死路一条。所以这些年来,不管多口无遮拦的报人,都遵循一条底线,不惹洋人。敢于破坏这条底线,真的拿洋人作为攻击目标的,下场也大多堪忧,不是报社被砸,就是自己吃了枪弹。
像是柳青青这么个弱质女流,居然公开指着洋人开骂,愧煞报界无数男儿之余,也让人忍不住担心起她的安危。日本人的心眼小,那是大家都知道的事,平素一点芝麻绿豆大的事,他们都能闹到天上。这回指着他们开骂,这帮人又怎么可能善罢甘休,有人担心着,柳记者会不会出门就被人泼油漆,或是直接挨子弹。
整个通州城里,要说安全的地方,大概也就剩下凤鸣岐的家。柳青青发完那篇报道之后,就住在凤鸣岐家里,不再出来走动。通州老少爷们也能体谅,任谁做了这等大事,也得避避风头,人之常情,没什么可指责之处。
凤鸣岐这个时候,反倒是被逼到一个很尴尬的位置。如果他这个时候赶走柳青青,那不但是忘恩负义,更成了人所不耻的尿货。怕了东洋鬼子, 连自己的女人都不敢保,那还算什么爷们?人活一张脸,在通着这地方,人要是没了面子,也就没了活下去的屏障,再想干什么都不容易。
也正因为这一点,凤鸣岐也没法赶人,只好让柳青青待在家里,再不敢提一句让她搬出去的话。再者说来,她这篇报道振聋发聩,一时间成了通州街头巷尾的重要谈资,老百姓都在低声议论着这件事。从自身安危上确实危险,但是在民众中间,却已经成了巾帼英雄,论起在老百姓当中的名气比凤鸣岐这种禁烟英雄不知响亮出多少。
毕竟她这篇文章,救了不知多少通州父老,保住大家的钱包不受损,众人自然就赞成他的为人。再者说来,这种码头城市,都有着最朴素的英雄崇拜情结。只要是够胆量,敢惹狠人的,一般都会得到百姓认可。连当初北京城里那无恶不作的大盗康小八,都因为一句要劫劫黄杠,要奸奸娘娘,成了京津一带有名的好汉,乃至有人为他编故事传颂。
别人不管,就是凤家这里,曹莲俨然快要和柳青青拜姐妹了。原本因为她横插一杠子的怒气,都已经被崇拜情绪所取代,挑着拇指称赞道:
“柳姐姐你行啊,是这个!敢惹东洋萝卜头,这可是不容易。自打庚子年闹拳,已经有年头没出过你这样的英雄了,跟你分一个爷们,我认了!你放心吧,就在家住着,咱家有二十几杆好枪,外面有成千上万的兄弟手足,谁敢动你一手指头,先问过我手里的鞭子再说!”
柳青青情绪很从容,并没觉得有什么异常之处,“作为记者,把事实告知大众,是我们的天职。我只是做了一个记者该做的事情而已,不管是日本人还是袁世凯,都休想让我低头,至于后果如何,我从来就没考虑过,爱怎么样就怎么样吧,我已经豁出去了。”
这个时候凤鸣岐没法再不表态,再者从他内心深处也认可柳青青这次的行为。原本自己杀丁华,就是对柳青青的试验。从整个过程看,柳青青兵没有抓自己把柄挟持的意思,反倒积极配合自己行动,这让之前对她的怀疑大为减少。再者说来,这次柳青青做的事,怎么看也是有功于通州父老乡亲,自己哪还能无动于衷?
他安慰着柳青青道:“在我家里,还没人敢乱来。日本的萝卜头我还算了解,他们确实阴险毒辣,但是好歹也得要点脸。再说,他们也要担心国际舆论。如果真的胡作非为,洋人那一关,他们也过不去。所以绝对不敢做出闯到我家里抓人杀人的事来。只要你待在家里,保证你平安无事!”
等到私下里与关雅竹说起这事来,一向足智多谋的关雅竹这回也拿不准主意。柳青青确实很可疑,但是这次的事,她无疑是站在凤鸣岐这边。这时候你再拿一些疑点发难,要把她赶出去,在道理上先就站不住脚,再说凤栖梧那边也不可能答应。可要说就此解除怀疑,关雅竹却又认为过于草率。
“这个女人我有点看不透了,说我冤枉她,她身上那些疑点解释不清。可要说她有问题,她这次却是真的在帮我们。而且这次她的行为,从某种意义上说,极大损害了日本人的利益,破坏了他们在华布局。这个功劳在这,我们也不能把她赶出家门,只能让她留下,然后见机行事。要说这回获益最大的,还是鸣岐,不但成了禁烟英雄,又在警察局官复原职。连田满都得对你客气几分,这也算是个意外之喜了。”
“咳,那个你也知道,不在乎。能不能当上警察,我压根没往心里去。在田满这样人手下做事,给个玉皇大帝也提不起精神来。”
这次赖柳青青报纸揄扬,凤鸣岐再次出名。上次通州神探那个名号,是拿银子换来的不论。这回他的禁烟英雄,是有实际战功外加流血做注脚,谁也不敢不认。在这种情况下,要是还允许凤鸣岐辞职,那大总统外加警察署的脸都得丢光。好在凤鸣岐当初辞职是一句话的事,并没有补手续,现在田满干脆就不承认辞职这回事,之前不曾来,就算是休假。现在的凤鸣岐已经重新领回了配枪,又能到警署工作。而且有了上次的教训,这回田满不再对凤鸣岐发号施令,两人的关系很有些尴尬,上级不像上级,下属也没有下属的自觉。
凤鸣岐对于这个职位没什么兴趣,对于警署的差事也一样提不起精神。眼看着通州这边发行公债的事也基本是没什么指望,除非袁政府架起机关枪逼迫商人买公债,否则这公债绝对花不出去。自己的任务完成,接下来正好在家歇歇,再管管家里的生意。毕竟跟袁世凯做对,也不能耽误了自己发财,最关键的,还是跟关雅竹那拉近关系,早点把假夫妻变成真夫妻,毕竟自己的爹还等着抱孙子。
但是关雅竹对于这次复职倒是表现得很期待。
“我在意的不是那个职务,就像你上次辞职时我说的一样,这个职务对于我们的行动确实有影响,但也不至于真到在成败的地步。我在意的是这个职位可以做的一些事,一些真正可以造福百姓,守卫一方平安的工作。比如这次的鸦片烟事件,虽然查缴的鸦片烟最终还是会流入市场,但是在我们力所能及范围之内,尽可能多的销毁一部分烟土,让大烟少毒害几个百姓,这总是一桩功德。于国于民,都有好处。警察这个职位兵没什么吸引人的地方,但是如果真能多帮助一些人,总不是坏事,你觉得呢?”
凤鸣岐微笑道:“雅竹,你怎么说都好了,我说过,我听你的,慢说是当警察,就是刀山油锅我也不皱眉头!”
关雅竹笑道:“这才刚几天,怎么又唱开文明戏了。我说过,等到危机过去,我陪你唱个够。现在看,咱们通州的公债摊派是要叫停了,你的事也得到了解决,我话赴前言,你要是想唱文明戏,我陪你!”
“光是文明戏么?”
“那自然是不能,你去拿弦子,我们跟老爷子面前再唱一回坐宫,后面跟跑坡,晚上我下厨,给老爷子做几个菜,咱们一家子也吃个团圆饭。不管她柳青青是红脸还是白脸,至少到现在她还顶着凤家姨太太的名,我就拿她当自己妹妹对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