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重回警署的凤鸣岐,身上很带着几分胜利者的气息。虽然从名义上,他依旧是田满的下属,服从田满指挥。但是大家都不傻,自然心头雪亮,如果不是给面子,凤鸣岐压根不会买田满的账。在这次冲突中,表面看两下没有所谓的赢家,可是从实际看,就不是这么回事了。凤鸣岐那志得意满,成就了一番大名,还能官复原职,在通州老少爷们眼里,成了了不起的好汉。
田满这边,第一个投靠过去的丁华死的不明不白,到最后只能定个鸦片贩子的罪名死了拉倒。田满还得放下身段,把凤鸣岐从家里请回来官复原职,仿佛之前被凤鸣岐当众扇脸的经历,已经不复存在。
两下比较,到底谁赢谁输,但凡不缺心眼的人,也就都能了解。原本马千里在警察署里就有些旧部,虽然未必如何忠心不二,但是总归是和马千里的亲厚程度超过田满这么个空降人物。由于马千里突然调动,来不及安排这些人,他们心里没底,也就只能随波逐流。现在凤鸣岐回来,又落了田满的面子,这些人便也找到了主心骨,主动向凤鸣岐身边靠拢,形成了以凤鸣岐为头领的一个小团体。
这个小团体要说公开站出来与田满对着干,未必有这种胆量。但是聚在一起搞搞小动作,扯扯后腿之类却是没什么压力。凤鸣岐的职位和过去比没什么变化,权力比之当初则增加了一大截,成了警署里的二号人物,俨然就是没得到任命的副署长。在某些场合,他甚至比田满的权威更重。
真正让他欢喜的,并不是职位的变化,而是家里关雅竹的态度。自从柳青青的文章发表,通州的公债命运,基本也就定死了。袁鹰不可能真的派兵抓来商贾要钱,这种绑票的事他不敢干,也干不成。这些缙绅阶层大多有自己的关系网,动了一个搞不好就要出大乱子,再者万一闹到罢市的地步,那就更不可收拾。
除了通州本地,京津等地也开始转载柳青青的那篇文章,揭露公债在通州发行期间的丑陋嘴脸,近而提醒国人,对公债持谨慎态度。眼下欧战打得正激烈,列强腾不出多少手脚来约束日本人,但是在这种领域搞搞小动作,掣日本人的肘,避免他们一家独大吃下在华利益,却是手到擒来之事。
在这些洋人的运筹下,那份唱衰公债的报刊如同瘟疫,在北直隶蔓延开来。从得到的反馈看,袁世凯这次公债发行遭遇空前失败,所筹措的经费连预期的十分之一都不到,连带正金银行也损失惨重,在这次公债发行里,摔了个大跟头。
京里派来了一份问候关雅竹的电报,从文字上看,只是单纯的朋友问好,但是凤鸣岐却可以断定,这必然是一份传递情报的密件。虽然这上面的隐喻他猜不出来,但是从关雅竹表现出来的喜悦心情看,这密件的内容总离不开奖励表彰之类。
这几天她整个人的情绪都有点亢奋,走路的时候脚步又轻又快,脸上随时都是笑容,仿佛一朵盛开的迎春花。素来端庄大方,充满端庄之美的关雅竹,难得表现出小女人的轻松活泼,让凤鸣岐着实开了眼界。这种变化显然是值得欢喜,且让凤鸣岐心头如饮蜜糖。在完成了任务之余,更让他看到了一个希望,一个两人成为真正夫妻的希望。
之前两人缺乏了解,新派女性又不信旧家婚约那套,自然不会因为老辈的约定,就把自己当丈夫。但是精诚所至金石为开,自己对她这么好,甚至连革命这种杀头的事都跟她一起做,纵然是一块铁也该化了。女人面嫩,自然不会明着说出来这种内心变化,但是他凤鸣岐不瞎,更不是雏。在遇到关雅竹之前,他也是通州城里有名的大少,女人的心思有什么不明白的?
关雅竹身上的种种表现,他看的很清楚,只有恋爱中的女人才会有那种心情和表现。他敢确定,关雅竹一准是恋爱了。那种仿佛要见到心上人的喜悦模样,不是对自己,还能是对谁的?尤其是两人偷着演文明戏的时候,关雅竹那眼波流转含情脉脉的样子,他又不瞎,怎么感觉不到?
男人在这件事上,不能墨迹,要是比个女人还犹豫,那就注定撑不了事。他已经想过了,趁热打铁,这一两天就把事情挑明定下。这种事不能等着女人先开口,你等我我等你,那就彻底凉了。只能自己主动挑明,关雅竹一开始可能会否认,但是自己可以死缠烂打,像个无赖小白脸一样纠缠她,给她个下台阶,事情也就水到渠成了。
当初定婚时买过戒指,不过没关系,自己可以再买一个,这不叫事。以凤家的财势,几个戒指还叫事么?戒指、红酒、西餐……他凤大少是久经沙场的老将,见过的女人多了,知道该怎么和女人打交道。这种洋派女人该怎么交往,他心头雪亮着。
通州没有电影院,但是这倒是没关系,有大戏楼也一样。至于西餐自己可以想办法做,当初在日本跟那位英国美人学的手艺,自己还都没放下呢。他脑海里盘算着这些,不知不觉间,时间已经到了下午。
一名警察来到他面前打立正报告道:“大少,外面有人找,请您出去一下。”
“找我……谁啊?”
“不认识。但是那人看着很着急,说是非得大少出去不可,小的也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
凤鸣岐感到有些奇怪,通州警察署这地方虽然不是虎口狼窝,但是也不是谁都能来去自如的地方。普通百姓谁往这来,要是有事找自己的,直接去凤家大院也就是了。
等他来到外面,却见外面站着一个从未曾见过的男子,五短身材,相貌普通,一身袍褂半新不旧,属于扔到人堆里就不大好找那种人。凤鸣岐愣了愣,努力回忆着,但是丝毫想不起自己在哪见过这个人。
“凤大少,小的给您见礼。”来人朝着凤鸣岐请个安,凤鸣岐问道:“你是?”
“大少,这不是讲话的地方,咱旁边茶馆聊聊?”来人说着话,右手食指拇指成圆,其余三指伸出,比划了一个类似于洋人说OK时的动作。这个手势在运河帮里被称为三把半,是运河帮几十万弟子辨别身份,见面盘道的起手动作,含义显然就是告诉凤鸣岐,自己是帮里人。
凤鸣岐虽然不曾拜过门槛,但是因为与曹家的关系,其实和帮里人也没什么区别。见到对方这个手势,连忙也以手势还礼。随着对方一前一后,来到警察署附近的一家小茶馆。
等到彼此落座,那汉子拿过茶壶来,将七只茶杯如同北斗七星般排开,每只杯子里注水三次,随着注水,手也随之抖动,如是者三。这种手法名为凤凰三点头,也是运河帮行客拜坐客表示礼貌的方式。而七只茶杯摆开,则是运河帮里的七星访友阵阵图。那男子倒完水,朝凤鸣岐一笑:
“双龙戏水喜洋洋,好似韩信遇张良。今日兄弟来相会,暂把此茶作商量。”
凤鸣岐见他是用帮里的规矩来拜客,自己倒不好得罪,连忙取了第一杯茶喝了一口,表示自己对对方表达友善,随后道:“头顶梁山忠根本,三八廿四分得清。脚踏瓦岗充英雄,仁义大哥振威风。这位朋友,凤某虽然不曾拜师入门,只算个空子,但是与帮里的兄弟素来不外。有什么我能帮忙的地方尽管开口,凤某一定尽力而为。只是还未请教尊驾姓字名谁?”
“好说,在下咱家姓潘,出门姓李,贱名李五。蒙祖师爷上次饭,在运河上吃一份前两。大少您不认识小的,不过没关系,一回生两回熟,日子一长咱就认识了。小的不才,在沧州管御河那条道今日前来,是有事相求。”
运河帮沧州的掌舵?凤鸣岐打量这人几眼,他对运河帮外地各帮的头目不太熟,也说不出个谁对谁,但是对方既然门槛精通,想来不是骗子手。再说也没几个骗子手,敢拿运河帮来行骗,点头道:“帮忙?不知凤某能帮什么忙?”
“是这样,我们沧州运河帮的几个兄弟跟曹老大那边发生了点误会,下面的伙计没轻没重,擅自去外面邀请人手,凑了几百刀棍,要起一场大乱子。大家都是三祖门下,若是自相残杀,总归是不打好,也失了老前辈要我们互相扶持,同舟共济的本意。是以,最好还是以和为贵,化干戈为玉帛才是。小的虽然是御河的掌舵,可是要想压住这场事,还是不够分量。得找个能镇住台面的人来,为我们两下做个调人。小的在通州人生地不熟,听人说通州凤大少是个急公好义如宋公明般的人物,就只好舔着脸请您帮手了。不知大少能否赏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