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家大宅内,同样寂静无声,凤栖梧坐在自己的房间里,捻动着念珠,低声念着什么。在桌上放着一副画像,画的是一位旗装妇人。绘画者的技巧并不十分出色,人物画的不是很真实,装裱得反倒格外用心,画框纤尘不染,格外整洁。在画卷的下角,则印着凤栖梧的私人印章,以及画作完成的日期:光绪十三年。
房门传来一声嘎吱声,随即门分左右,手里捧着托盘的柳青青迈着碎步走入,将托盘放到桌上,又看了一眼画像似有所悟:“这上面的……是婆婆吧?说来打媳妇过门,还没见过婆婆的像呢,这还是第一遭,按着规矩,是不是得磕个头啊?”
凤栖梧一摇头,“不必了。你们是新派的人,磕头磕不习惯,鸣岐的娘是老派的人,也看不得新派的礼数。你们两边天生不对眼,所以不见面最合适。当初成亲的时候是在京城,那时候就有照相馆了。珍主子当初就是爱照相,老佛爷也喜欢那个。按说旗人里照相的已经不少,我们照一张也没上面关系,可是鸣岐的娘就是不喜欢,死活不点头,最后就只好画张画代替了。她又面矮,不让外人看她,就只好我画。我画画的手艺潮,画出来的不像样子,她本人比画上好看多了。可是她活着的时候就是得意这画,说是这画比上面照片都好看,当初走的时候,还想带着它入殓来着。可我说不行啊,你带着它入殓了,我想你的时候看什么?最后我们两说妥了,等我走的时候,带着它走,到了下头,我们老公母俩也算是个念想。要说这凤家满院子宝贝,真正让我舍不下的,也就是这个了。你那块合色玉佩,别看是高宗的宝贝,可是要跟这个比,在我心里,还是它值得多。”
“千金买不来心头好,爹您这话说得对,您也放心,这东西没人敢拿您的。”
“不光是这个,别的想拿也不容易。”凤栖梧微笑着看着托盘里的瓷盅。“凤家当年修库房的时候,想得是兵法,虚则实之实则虚之,真假虚实杂合在一起,让外人摸不到头脑。那些没见识的蟊贼,看到皮货金条,就以为找对了地方,最后拿不走最要紧的东西。这手法当初用着行,可是现在,也得改改招了。不过万变不离其宗,外面放上价值几十万的古董,让那些大贼看了也动心,拿了这些东西,就以为功德圆满,结果真正的好东西,他们一样找不着摸不到。”
“爹您说的是十三太保吧?别说,您这手媳妇是佩服的,所有人都以为十三太保在宝库里,可是任我们翻个底朝天,也是什么都找不着。我也是不明白了,那东西对您有什么用?您也不能拿着那扳指去运河帮拿份,何必非要拿在自己手里不可呢?识时务者为俊杰,您老应该看的出来,当今世界是谁的天下。不看僧面看佛面,不看我,也得看我肚子里这个凤家的骨肉吧。老人有好的都恨不得留给隔辈人,您老人家就当赏您孙子一件小不当的玩意不行么?我保证您把这东西拿出来,今后咱家风平浪静,就等着过好日子,您老人家子孙满堂,我和鸣岐还得好好孝顺您呢。”
凤栖梧冷笑一声,“赏我凤家的孙子,金山银山我也不心疼。东洋的孙子,一个制钱我都嫌多。我凤家靠运河吃了几辈子饭,对这条河对这一城的父老乡亲,都得有个交代。要是把运河帮送到东洋人手里,死了以后我怕是对不起祖宗。就是鸣岐他娘,也不会对我有好脸色。我这把年纪了,早就不怕死了,可是我怕丢脸,丢人现眼的事,我不能干!”
柳青青愣了一下,神色略微有了一丝变化。“爹您说什么东洋?媳妇听不懂。”
“行了,都到这时候了,就别演戏了。你看着确实不像日本人,东洋婆子我一眼就能看出来,也进不了我凤家的门。我承认我看走眼了。你们的算计高明,鸣岐少不更事,中了你们的机关也是情理之中。可惜你们也是聪明反被聪明误,借着往家里拉古董的机会打开我家的库房想找东西是吧?为这个还真下本,弄了几十件好东西过来,让老头子也开了回眼。可是你们也没想到啊,那些宝贝我认识!那是前清皇宫里的东西,八国联军的时候,被你们日本兵抢走的!拿赃物往我家送,我还能不知道你们是群什么玩意变的?可惜,我知道的太晚了,除了把不相干的人打发走,别的也做不了什么。鸣岐是个傻小子啊,把真佛赶出门,迎了个妖精回家,自己还以为做对了,但愿他能早些醒悟,早点和雅竹过好日子吧。”
柳青青眉头一挑,平日的温柔尽去,取而代之的却是一副如同寒霜的面孔。“爹,您说的没错,我是日本人,而且是一个日本军人。我进入凤家嫁给鸣岐,也是为了完成军方的命令。但是我们最终的目的,还是为了大东亚共荣,是为了大局着想。运河帮如果落入袁世凯手里,只会和清朝一样变成一盘散沙各自为战,只有在日本人手里,运河帮才能发挥出真正的作用,成为一个有用的帮派。眼下欧洲正在爆发战争,世界的权力格局将重新划分,大日本帝国作为亚洲人的强国,需要整合所有力量,才能在未来的世界权力版图里为亚洲人争取权力。所以我们夺取三宝控制运河帮,最后的目的还是为了整个亚洲,中国也会受益。而我本人,对于鸣岐的爱情也是真的,否则的话,我不会让他离开通州!做老人的理应一碗水端平,非说我不如关雅竹,我可不认可。”
“看看,这就是你们东洋人的爱情,也是你不如雅竹的地方。你最多是考虑他怎么舒服,雅竹考虑额可是鸣岐怎们才能走正道。一里一外,差了不知道多少,这就是你跟她的差距。你今晚上估计已经把家找遍了,找到你想要的了么?不提十三太保的扳指,就说你想从雅竹那找的东西,找着了么?你们两论本事,也是她强你弱。”
“那倒未必,至少在鸣岐这是我赢了。爹,您不要妄想有援兵了。今晚上通州城里,巡警驻军都不会露面,运河帮那,曹彪父女多半都上路了。您自己打发走了府上家丁,就连连壮父子都被您打发走了,现在想要找人也没有。乖乖交出扳指,我们依旧是份人家。我和鸣岐将来好好孝敬您,您反正也不拿共和的饷,犯不上为它卖命,还是趁早合作的好。”
“所以说你们日本人糊涂,没出息,这辈子也理解不了我们中国人。”凤栖梧冷哼道:“我虽然不拿共和的饷,但是我吃中国的米,喝中国的水,流的是中国人的血。不管我多不喜欢袁世凯,又有多不喜欢孙中山,我总归也是个中国人,不会跟日本人合作!兄弟阋于墙而共侮于外,联合日本人出卖中国人的事,我干不出来!我打发走连壮他们,就是为了让他们留下有用的身子,将来好为我报仇,为凤家报仇。性命易取,扳指难求,你们有什么手段只管使出来,我倒要看看东洋人的玩意有什么了不起!”
“爹,您最好别逼我。我虽然是您的媳妇,但也是帝国军人,我得完成任务。您要是执迷不悟,就别怪媳妇得罪了。来人!”
一声令下,几条穿着夜行衣面带黑纱的大汉推门而入。柳青青朝凤栖梧道:“爹,凤家百年基业万贯家财能否保全,就在您一念之间。您这个时候可不能犯糊涂!”
凤栖梧一声冷笑,“糊涂?我糊涂了好长时间,今天比谁都明白。当初是我鬼迷心窍,被件古董迷住,让你进了我家的门。今天我想明白了,那件古董不过是你们钓鱼的饵料,为的就是我凤家这条大鱼。我贪小便宜是有的,但是不至于算不过来账。凤家百年家业万贯家财可毁,千里运河百万人丁,中国的血脉不能交到你们手里!”
柳青青一咬银牙,挥手道:“带走!交给老师处置吧。”
几个男子点头应诺,向着凤栖梧冲去,可是就在此时,却见凤栖梧豁然站起,衣袍掀动间,一只勃朗宁手枪已经拿在手中。柳青青目光一寒,随即枪声响起。
几声清脆的枪声在房间里回**,当硝烟散去,生死已分。凤栖梧的身体软绵绵地坐在地上,后背靠着桌腿,勃朗宁手枪无力地放在一边。在他的胸前,两个弹孔汩汩流血。而在他面前,三名黑衣人倒在地上,每人额头都有一个弹孔。柳青青手上的短枪冒着青烟,紧咬着银牙身体微微颤抖,本该如同铁石般冷酷的心肠,却莫名地感到一阵隐痛:为什么?究竟是为了什么?顽固的老人啊,你为什么非要拔枪,为什么非要逼我出枪,将来我见到鸣岐该怎么办?
其他黑衣人看着柳青青,等待她的指示,有人建议道:“不如我们处理一下他的尸体,等凤鸣岐回来,先把他抓住交给指挥官?”
柳青青想了片刻,摇头道:“不必那么麻烦了,凤鸣岐是个聪明人,在天津发现上当,多半就已经对我起疑,在凤家设立陷阱毫无意义。按照指挥官之前的命令进行,烧掉凤府,给其他人一个警告,凡是不肯跟我们合作的,都要死!抓紧时间,把凤家逃走的仆人都找回来,设法问出扳指的下落!”
天干物燥,烈火升腾。通州百年名门,大名鼎鼎的凤家大宅,在这一夜毁于一片火海之中,差不多同时,仓神庙的火也烧了起来,两处同时起火,让通州百姓心中升起个不祥的预感,这个城市要出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