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还记得吗 记忆的炎夏
散落在风中的已蒸发
喧哗的都已沙哑
没结果的花 未完成的牵挂
我们学会许多说法
来掩饰不碰的伤疤
因为我会想起你
我害怕面对自己
我的意志 总被寂寞吞噬
因为你总会提醒
过去总不会过去
有种真爱不是我的
——《爱》
每天早上一碗清汤牛肉米粉,搭配几瓣现剥的生蒜,是路新平多年来雷打不动的习惯。四十岁的他孑然一身,三餐都在外面吃。午饭在医院的食堂解决,晚饭依心情照顾不同的馆子。这些都可以变,唯独早上这碗清汤牛肉米粉,是不可取代的。这家米粉店开了十多年,生意一直不温不火,但老板是个随性的人,也不去学人家搞什么宣传、营销、推广,反正赚的钱够一家人吃喝就行。没生意的时候,他也落得清闲。路新平喜欢他们家米粉的味道,更重要的是跟这位老板脾性相投——他也是这种与世无争的人。俩人天天见面,往往还会聊上几句,多年过去,早就成为知无不言的朋友了。
俩人爱互相调侃。特别是店里客人少的时候。今儿早上,老板端上牛肉米粉的时候,坐在路新平对面的凳子上帮他剥蒜,一边剥,一边说:“你一个外科主任,天天接触这么多病人,还吃蒜,合适吗?”
路新平从筷笼里抽出一双筷子:“有什么不合适的?我是看病的大夫,又不是接客的小姐,还要在乎用户体验呀?”
“话不能这么说吧。得了病的人本来就不舒服,再闻到你那满嘴的蒜味儿,心情好得了吗?”
“心情好不好不归我管。那是心理科的事。我只管他们身体有没有出问题。再说大蒜是杀毒的,闻这味儿对他们有好处。”
“你就扯吧!”老板大笑起来。“我看你呀,就是不想太多病人来找你看病,想把病人快点儿打发走!”
路新平嗦了一口米粉,说道:“你这话还真是说对了。就像你也不希望店里生意太好一样,我也不希望找我的病人太多,累,烦人。”
“你不想升职加薪吗?以后当副院长、院长之类的。”
路新平闷哼一声:“你看我像在乎这些的人吗?”
“你不在乎当官,总要在乎下自己的个人问题吧?就打算一直这么单着?说真的,你那头发……也太油腻了点,我一个大男人都看不下去了,还是稍微修点边幅吧。”
路新平停下吃粉,望着老板:“你今年多少岁?”
“四十九呀,怎么了?”
“哦,怪不得呢。这就对了。”
“什么就对了?”
“这个年纪,正好是男性更年期的高发期,睾酮水平下降,性功能减退,雄激素缺乏——难怪你越来越像我妈了。”
“去你的吧!我哪有性功能减退?晚上生龙活虎的呢!”
说话的时候,正好有一对母女走进店来。老板尴尬地打着哈哈,招呼她们坐,问她们吃什么米粉。路新平在一旁偷笑。
给母女俩煮完米粉,老板又坐过来找路新平聊天。路新平不想再聊自己的事,把话题扯到了对方身上:“诶,你儿子呢?这几天怎么没见他到店里来帮忙?”
“那臭小子,说不想跟着我卖米粉,跟几个朋友一起合计做什么生意,我懒得管他!”
“那也挺好。年轻人嘛,闯**下江湖可以增长阅历。”
俩人又闲聊了一会儿。路新平吃完了米粉,扫墙上的二维码支付了十二元。老板说:“跟你说多少次了,记账就行。你天天都来吃,干嘛每次付款呀?”
路新平说:“不习惯欠账。”他站起来,拍了拍老板的肩膀,走出米粉店。
路新平工作的医院,是本市最大的一家公立医院,每天人满为患,排队看病的人从早上七点过就等候在了医院大门口,比上班的医生和护士还赶早。路新平的家距离医院,只需步行十五分钟。他每天的生活十分有规律,七点半起床,洗漱之后去楼下的米粉店吃牛肉米粉,然后步行到医院上班,时间刚好合适。
路新平穿过众多病患和家属,跟几个值夜班的医生和护士打了招呼,步行上楼,到了三楼的外科诊断室。进入其中后,他打开柜子,拿出白大褂披上,坐在藤椅上休息了一会儿,就到九点了。外面的护士开始喊号,今天的第一个病人走进诊断室。路新平按部就班地询问和查看病情,开处方或检查单。送走一个病人,又迎来第二个……很快,一个小时过去了,他已经接待了十四位有各种伤患的外科病人。
第十五个病人是一个面容憔悴、头发凌乱的中年女人。现在是夏季,她穿着素净的短袖衬衫和长裤,戴着口罩,进来后还没说话,路新平已经看到她手臂上的淤青和伤痕了,问道:“你怎么了?在哪儿受的伤?”
女人说:“昨天骑自行车,不小心摔了一跤,跌沟里了。”
“昨天摔的,怎么今天才来处理?昨天就该来呀。”路新平带着责备的口吻说。
“我以为不是很严重,就自己简单处理了下。结果今天早上起床,肩膀疼得厉害,才到医院来了。”
“你哪些地方摔伤了?”
“胳膊、肩膀、后背,还有大腿……”
路新平站起来,走到办公室后面,把白色的布帘拉上,说道:“进来吧,把衣服和裤子都脱了,我看下你身上的伤。”
女人显得有些犹豫。路新平说:“怎么,你还不好意思呀?我是外科医生!我的工作就是给病人检查身体,别浪费时间,后面还有好多病人在排队呢!”
女人不敢耽搁了。她走进布帘内,坐在病**,脱下了衬衫和长裤,只剩下胸罩和**。她用手遮掩着胸口,路新平也没朝敏感的地方看。他检查着女人的身体,发现她身上有多处淤青,手臂上甚至还有烫伤,他指着那烫伤问:“这也是骑自行车摔的?”
“嗯……啊,不,这个,是之前做家务的时候不小心弄伤的。”女人吞吞吐吐地说。
路新平皱起眉头,暂时没有说话。他发现女人的左肩膀上贴了好几张创可贴。他伸手把这些创可贴揭开,浓水和血水立刻从女人的肩膀上流了下来,他吃了一惊,说道:“这么大一道口子!伤口已经感染化脓了!”
女人忍着剧痛说:“我就是觉得肩膀痛得受不了了,才到医院来的……”
路新平呵斥道:“你这简直是胡闹!好几厘米的一道伤口,创口也很深,怎么能贴几张创可贴来处理?你这么大的人了,一点儿常识都没有吗?这种伤口必须到医院来缝针呀!”
女人被骂得不敢开腔,眼眶中涌出了眼泪,看上去既委屈又可怜。路新平叹了口气,不好再责怪她了,他拿起旁边的药棉,一边帮她擦拭脓血,一边问道:“你脸上是不是也有伤?把口罩摘了我看看。”
女人缓缓地摘下口罩,果然,她的下嘴唇肿得非常厉害,而且已经破皮出血了。路新平摇头道:“你这身上,几乎没有一个地方……”
话没说完,他倏然停下,一双眼睛直愣愣地盯着面前的女人。女人也诧异地望着他,之前,她都是埋着头的,此刻才真正地凝视医生的面庞。俩人彼此看了几秒,同时一惊,认出了对方是谁。路新平大叫道:“晓慧……你是章晓慧?!”
“路新平?”
“对!是我!”
“你怎么成医生了?”
“我大学不是只读了三年吗?当时你们专升本了,我却想换个专业,就去读了医学院的本科,后来又读了硕士,毕业之后,就当医生了呀!”
“原来是这样……怪不得同学会,你都没来参加。”
“不是我不想参加!而是我们读书那会儿,大家都没有手机,所以毕业之后,就失联了。加上我后来又读医学院去了,原来那批大学同学就更难联系上我了。没想到,居然在这儿碰到你了!晓慧,我们有接近二十年没见面了吧?”
“是呀。”
章晓慧一边说,一边把脱在一旁的衣服扯过来遮住身体,脸颊发红。路新平也意识到现在不是叙旧的时候,说道:“晓慧,咱们一会儿再聊,现在我马上帮你处理伤口,然后打麻药、缝针。”
“好的。”
“你等一下。”
路新平走到门口,对护士说:“我这儿有个病情比较严重的伤者,需要立刻进行缝合,耽搁的时间会有点长。你跟挂号室的人说,今天上午不挂我的号了,然后把之前排队的人,转到二、三外科门诊去。”
“好的,路主任。”护士点头表示知道了。
路新平关上门,回到病床前,对老同学说:“晓慧,我现在要用双氧水给你清创,然后涂抹碘伏消毒。之后才能打麻药和缝针。一开始会有点痛,你要忍着点呀。”
“好的。”
路新平开始进行一系列外科治疗的常规操作。他的动作尽量轻柔,但章晓慧仍然痛彻心扉,她强忍着不让自己叫出来,豆大的汗水和泪珠却止不住地往下滴落。路新平看在眼里,痛在心中。类似的处理,他进行过几百遍了,但只有今天,汗水浸湿了他的衣襟,仿佛对方所承受的一切痛苦,他都能感同身受。
几十分钟后,缝合完成了,路新平长吐一口气,说道:“好了,晓慧,你肩膀上的伤是最严重的,身上的其他伤都还好,我再给你涂些活血化瘀的药就行了。”
“谢谢你了,新平。”
“客气什么,这本来就是我的工作。”
接下来,路新平用棉签把药膏涂抹在章晓慧身上的各处淤青上。两人沉默了许久,路新平终于忍不住了,说道:“晓慧,你身上的这些伤,不可能是骑自行车摔的,也不是昨天晚上受的伤——起码不全是。有些是旧伤,至少一个星期以上了。你能告诉我,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吗?”
章晓慧抿着嘴唇不说话。路新平不知道她有什么难言之隐,只能试探着问:“是不是被人打的?”
“不,不是……”
“那为什么一个星期前,你会受伤;昨天晚上,你又受伤了?你总不可能每周都摔到沟里去一次吧?”
“……”
“还有,你明知道肩膀上的伤很严重,为什么不及时就医,要拖到伤口感染发炎了才来呢?”
“新平,别问了。”
“我是医生,也是你的老同学。不管从那个方面,你都该告诉我呀。”
“新平,求你,真的别问了……”章晓慧哭了起来,不是因为疼痛——至少不是身体上的疼痛。“我不该来的。我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你……谢谢你帮我处理伤口,我该回家了。”
路新平急了:“你慌什么?我药都没涂完呢。”
“你给我涂的药,我家里也有,我可以自己回去涂。我今天来,主要就是想处理肩膀上的伤,现在已经好了……”
“才没有好呢!你以为缝合完就万事大吉了吗?你肩膀上的伤很严重,需要涂抹另一种消炎药,还要口服抗生素才行。”
“那就麻烦你帮我开下处方单吧,我去取药。”
路新平发现章晓慧明显是想逃避自己,他问道:“晓慧,因为医生是我,你才迫不及待地想要离开吗?”
章晓慧垂着头,不知道该如何回答。路新平心如刀绞地说:“都过去二十年了,你还是这么讨厌我吗?”
“不,”章晓慧抬起头来,“我一点儿都不讨厌你。读大学的时候,我也没有讨厌过你。”
“那当初,你为什么……”
路新平说不下去了,也许是因为当下的场合,实在不适合聊这种话题。他沉寂一会儿,说道:“算了,现在不说这些。我还是先给你开处方单吧。”
他坐到办公桌面前,在电脑上开处方单。章晓慧穿好了衣服和裤子,走出里面的隔间。路新平对她说:“单子开好了,你拿医疗卡去药房,直接报姓名取药就行。”
“好的,谢谢你,新平。那我走了。”
“等等。”
“怎么了?”
“你不觉得,我们应该留个电话吗?我都跟你们失联二十年了,现在好不容易碰到你,我们不交换一下联系方式?”
章晓慧迟疑着。路新平问:“你不愿意?”
“不……只是,新平,我把电话和微信留给了你,意味着你会跟以前的大学同学们联系上。”
“那又怎么样?我不该跟他们联系上吗?”
“不是……”她又犹豫了一阵。“我不希望他们知道,我来过医院……我的意思是,我不想让同学们知道,我现在是这幅样子。”
“我不会告诉任何人的。”路新平说,“我甚至都不会加入群聊。晓慧,我只想跟你联系而已。另外,你10天之后要来医院拆线。就算仅仅是医患关系,你也应该有我的联系方式吧?”
章晓慧想了想,点头同意了。她把自己的电话和微信号告诉了路新平。
“今天晚上,你有空吗?咱们能不能一起吃顿饭?”
“抱歉,晚上可能不行。”
“那中午呢?”
“中午我也要回去跟儿子做饭。”
“你儿子多大了?”
“14岁?”
“14岁应该读初中了吧?中午不是应该在学校吃饭的吗?”
“他的情况,有点特殊……”
“什么意思?他没去学校上学?”
“对。”
“为什么?”
章晓慧又沉默了。
路新平看出来,老同学的身上一定发生了一些不寻常的事情。她身上的伤,14岁却没去上学的儿子……这些事情背后一定是原因的。突然,他想到了一个问题:“你说他没去上学,那他现在在哪儿?”
“他在……”章晓慧又吞吞吐吐起来。
“他现在就在医院里?陪你来的?”
章晓慧点了点头。
“那么,如果我邀请你和你儿子一起吃顿饭,你会同意吗?”
章晓慧思索许久,终于答应了:“好吧,那就今天中午。”
“太好了。那这样,我现在马上跟院领导说一声,请个事假。你和你儿子先去拿药,然后坐在医院一楼的长椅上等我。我十分钟后就来找你们。”
“耽搁你工作,不大好吧。”
“没关系,我的工作永远是永远处理不完的。这些你就别管了,先去拿药,然后咱们在一楼大厅见,好吗?”
章晓慧点了点头,走出了外科门诊室。
路新平用桌上的座机拨打院长的电话,说家里出了点急事,他需要马上去处理一下。院长准假了。路新平放下电话,长吁一口气。他并没有立刻走出办公室,去楼下找章晓慧母子,而是背靠在藤椅的椅背上,眼睛望着斜上方,思绪飘向二十年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