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新平来到一楼的门诊大厅,见到了坐在长椅上等待的章晓慧。她手里提着一个塑料袋,显然已经拿到药了。路新平注意到,章晓慧的身边,坐着一个十多岁的男孩。这男孩体型偏瘦,有着清秀的头发和斯文的长相,跟章晓慧长得十分相似,显然就是她儿子了。路新平走到这对母子身边,说道:“晓慧,我请好假了,咱们走吧——这是你儿子?”
“是的。”章晓慧从长椅上站起来,儿子却没有起身,眼神木讷地望着地板,不知道在想什么。章晓慧对路新平说:“这是我儿子徐浩天,小名浩浩。他……有自闭症。”
路新平“哦”了一声,表示明白了。章晓慧俯下身去,像对七八岁的小朋友那样说道:“浩浩,妈妈看完病了。医生是妈妈的大学同学,他想请咱们吃午饭。咱们跟路叔叔一起吃顿饭,好吗?”
徐浩天没有回答,也没有抬头望路新平,一直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母亲拉他的胳膊,他才站了起来。章晓慧牵着儿子的手,跟路新平一起走出了医院。
医院附近有个商圈,步行就能到。路新平问章晓慧母子爱吃什么,章晓慧表示什么都行。路新平便找了一家环境清幽、格调优雅的创意菜馆。这家店人均400多,一般情况下,路新平舍不得到这么贵的地方吃。但是见到章晓慧,花钱这种小事不值一提。他发现自己还是跟当年一样,只想把最好的一切奉献给心中的女神。
现在是上午十一点过,店内一桌客人都没有。服务生把他们带到靠近花园和水池的一桌,应该是整家店的最佳位置了。路新平点了脆皮妙龄乳鸽、古法焗生蚝、黑米脆香肉、松露石榴包、雪莲子羹等兼具美感和创意的菜式。一道道呈上后,堪比工艺品般精美。路新平招呼他们吃菜,章晓慧有些过意不去地说:“新平,这些菜都很贵吧?让你破费了。其实,我们随便找家小馆子吃就行了。”
“没关系的,不用客气。”路新平不自觉地看了一眼章晓慧那件洗得发白的衬衣,猜想她现在的经济状况有些窘迫。但是读大学的时候,章晓慧的家境是不错的,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他暗自揣测,帮这对母子夹菜。由于进餐过程中,徐浩天一直在旁边,路新平不便询问一些敏感的问题。等到男孩吃得差不多了,他才对章晓慧说:“咱们俩可以单独聊一会儿吗?”
章晓慧点了点头,把手机给儿子,说道:“浩浩,你去花园玩会儿游戏吧。”
徐浩天拿着手机,走到露台上的花园,选了个位子坐下。路新平问:“他是一直没去上学吗?”
“不,小学是读完了的。到了初中,读了两个多月,就辍学了。”
“为什么?”
“是学校劝他退学的。”
“可初中是义务教育呀,学校可以劝退学生吗?”
“他……出了点特殊情况。”
“什么特殊情况?”
章晓慧沉吟一刻,说道:“他意图轻生,也就是跳楼,还好被同学们及时拉住了,才阻止了悲剧发生。但是学校吓坏了,说不敢让这种自闭症孩子在学校里上课了,希望我们把他领回去,或者帮他找一所特殊教育的学校。我当然也吓坏了,哪敢再让他去别的学校上学?便只有跟他办理了休学,在家里自助教育或者上网课。总之就是一直守在他身边,怕他再做过激的事。”
路新平很吃惊:“他为什么想要轻生?自闭症的孩子,我以前是接触过的,多数表现为社交障碍、语言交流障碍和行为刻板,他们通常活在自己的世界里,不愿跟任何人交流。但是不会出现自杀倾向呀。”
章晓慧埋着头说:“可能……是压抑的生活环境造就的吧。”
路新平问:“晓慧,你们现在的生活状况,到底是怎样的呀?”
章晓慧沉默了,似乎不想谈及自己的家事。但路新平已然猜到几分了:“你老公,是不是有家暴倾向?”
章晓慧没有否定,等于是默认了。路新平说:“他经常殴打你吗?包括孩子?”
章晓慧仍然沉默以对。路新平有些着急地说道:“晓慧,你别不说话呀。你把一切都告诉我吧,也许我能帮你的忙!”
“不,你帮不了我的。”章晓慧悲观地说,“不仅是你,就连警察和法院都帮不了我。”
路新平愕然道:“什么意思?你老公是什么人呀,无法无天了吗?谁都治不了他?”
“他是个恶魔。”章晓慧抬起头来,咬牙切齿地说道。她脸上的表情和流露出的恨意,是路新平从未见过的。他不禁打了个冷噤,有一瞬间,他甚至认为“恶魔”未必是一种形容,而是真实存在的某种恐怖生物。
路新平往章晓慧的杯子里斟茶,示意她喝点水,平复一下情绪。然后,他说:“晓慧,把事情的经过告诉我吧。你是怎么认识这个男人的,为什么要嫁给他?”
章晓慧深吸一口气,说道:“他叫徐宏达,我们是经人介绍认识的。刚刚接触的时候,我觉得这个男人还不错,身材高大、仪表堂堂、工作稳定。交往一段时间后,我带他回家见了父母,我爸妈对他的感觉也挺好。当时我已经二十六岁了,年纪不算小,于是母亲跟我说,合适的话就嫁了吧。我听了母亲的话,在跟他交往四个月后,步入了婚姻的殿堂。
“刚开始那段时间,我跟他过着平常的日子。他在一家事业单位上班,工作之余,就喜欢跟朋友打打牌、喝喝酒什么的。这是很多男人的爱好,我也就没当回事。
“直到有一天,他在家里翻箱倒柜地找存折,引起了我的警觉。追问之下,才知道他输了好几万元。我大吃一惊,之前一直以为他只是打打小牌,没想到居然赌得这么大。因为这件事,我跟他大吵了一架,坚决不把存折交给他。他恼羞成怒,打了我,然后强行砸烂上锁的柜子,拿走了存折。这是他第一次打我,之后,便一发不可收拾了。”
路新平强忍着怒火问道:“他后来又多次打你?”
章晓慧悲哀地点着头:“他越赌越大、深陷赌博的泥潭。每次输了钱,回到家就拿我出气。砸东西、像个疯子一样破口大骂,说他之所以会输,是因为家里有我这个整天哭丧着脸的扫帚星。只要我敢还嘴,他就扯我的头发,扇我耳光。总之,把输钱后的邪火全部冲我发泄。我越来越恐惧,生活在这样的环境下,怎么可能开心得起来?每次见到他,都是一副胆战心惊的样子。越是如此,他越认为是我这个‘丧门星’导致他输钱,把所有不顺都归咎到我身上。”
“砰!”地一声,路新平的拳头砸在了餐桌上,把周围的客人和服务员都吓了一跳——包括章晓慧在内。她停下说话,望着满脸通红、浑身颤抖的路新平,说道:“新平,你……冷静点。”
“这个混蛋!”路新平压低声音,怒不可遏地说道,“赌博输了钱,就发泄到老婆身上,简直是人渣!晓慧,这种人,还有什么必要跟他继续过下去?早就该跟他离婚了呀!”
“你以为我不想离吗?从他第一次打我,我就跟他提出离婚了。但他说,这是不可能的事。他是永远不会同意的。”
“诉诸法律呀!打官司也非离不可!”
章晓慧叹息道:“他第一次打我后,跟我道歉,说以后再也不这样了,还说他会戒赌。当时浩浩已经出生了,才一岁都不到。为了给儿子一个完整的家,我接受了他的道歉,以为他真的会痛改前非。后来他每次打完我,都会跟我道歉,我一次又一次地心软……现在想起来,真是太天真了。”
“赌瘾这东西,就像毒瘾一样,是很难戒掉的。而一个人的人品,更是不可能在成年后有多大的改变,你真不该相信他的鬼话。”
“是啊。他输得越多,越是想赢回来。家里的钱被他彻底输光后,他瞒着我去借高利贷,又输了……债务像雪球一样越滚越大。他也变得越来越丧心病狂。有一次,他一天晚上就输了八万元。回到家像发了疯似的,想放火把家都给烧了。我吓坏了,躲到卫生间去拨打了报警电话。警察赶到后,抓捕了他,并知道了他赌博的事。因此,他被判刑两年。”
“他服刑了吗?”
“服刑了。”
“既然如此,不是正好可以借这个机会,把婚离了吗?”
“我一开始也是这样想的。但是,他进监狱之前,跟我说了一句话。听到这句话后,我不敢跟他离婚了。”
“什么话?”
“他说:‘臭婆娘,你敢把我弄进监狱。如果你再敢跟我离婚的话,我出来之后,就杀你全家。’”
“这完全是**裸的威胁!你把这事告诉警察呀。”
“告诉警察有什么用?他已经入狱了,就算加刑,总有出来的一天吧?我老家在哪里、我父母姊妹的住址,他全都知道,我是逃不掉的。”
“他说不定只是吓唬你而已,真的杀人,他有这胆子吗?”
“他做得出来。”章晓慧笃定地说,“他们家的人,都是心狠手辣的角色。不仅他是如此,他妈也是这样的人。”
“他妈?”
“对,他妈是一个标准的悍妇。虽然是个女人,却人高马大、虎背熊腰。徐宏达被捕后,她冲到我家来,不由分说地对我拳打脚踢、肆意辱骂。丝毫不理会他儿子赌博的事实,把所有错都推到我身上。还说我是故意把徐宏达送进监狱,好跟别的男人在一起。她威胁我,如果我敢跟她儿子离婚,她就拿刀划烂我的脸,脱光我这个**的衣服,拖到街上去示众。据说她年轻的时候,真的这样做过——把一个勾引她老公的女人折磨得不成人样。就算因此坐上十几年的牢,也在所不惜。”
听完这些,路新平气得肺都快炸了。他血气上涌,忿忿不平地说道:“这都什么人呀?你嫁到他们家,真是倒八辈子血霉了!”
“我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已经迟了。”
“这家伙什么时候出狱的?”
“2015年。他坐牢的那段时间,我和儿子度过了人生中最轻松的一段时光。但是两年时光很快就过去了,随着那个日子的临近,我们知道,恶魔又会回到我们身边。但正如之前说的,我们没有别的选择。”
“他出狱后到现在,已经过去五年了。这五年,你们又是怎么度过的?”
章晓慧一字一顿地说道:“度日如年。”
“他又赌博吗?然后又打你?”
“之前,为了帮他还赌债,我已经把房子卖掉了。之后便跟儿子一起租房子住。他出狱回来后,自然住到了我们的出租屋里。坐牢让他丢了工作,成了无业游民。他倒是不赌了,一方面是没钱来赌,另一方面,是怕再被抓进监狱。但是,这并不意味着我的日子比之前好过。”
“为什么?”
“因为他说,是我让他进了监狱,并丢了工作的。所以,我必须承担起养活和照顾他的责任。出狱之后,他整日游手好闲,不务正业。一到晚上就出去喝酒,有时喝到大半夜才回来,还要发酒疯。我本来在一家单位工作,但儿子辍学后,我也被迫辞职了,在家里接一些零散的手工活,一个月只能赚两三千元。除了负担基本的生活开销,还要拿钱给他出去喝酒……”
路新平既心酸又难过:“所以,你即便是受了伤,也不敢轻易去医院。”
“嗯……”
“前天,他又打你了?”
“是的。”
“为什么呢?”
章晓慧神情悲恻地说:“现在他打我,已经不需要原因了。只要看我不顺眼,随时都可以动手。前天晚上,他喝到十二点过回家,但好像还没喝够,让我下楼去给他买啤酒。我哪敢抗拒,就去给他买了几瓶啤酒上来。他让我陪他喝,我也不敢忤逆,只能乖乖作陪。这时浩浩出来上厕所,他居然让儿子也坐下来陪他喝酒。浩浩没有搭理,他就怒火中烧,一把揪住浩浩的衣领,质问儿子是不是没把他放在眼里。浩浩捂着耳朵发出尖叫。他觉得尖锐刺耳,抓起一个啤酒瓶,敲碎之后,让他闭嘴。我吓坏了,赶紧上前保护儿子,结果,他把手里的半个酒瓶朝我的肩膀砸过来……”
“报警呀!他这已经构成犯罪了!”
“但不是死罪。如果我再把他送进监狱一次,让他蹲个一年半载,且不说他出狱之后会怎么报复我,他妈在此之前就会来找我拼命了。她威胁过我的,说我要是再敢把她儿子弄进去,她就让我毁容,生不如死。”
“照你这么说,除非他犯了什么死罪,被执行枪决。否则的话,你就要一直被折磨下去?”
“就是这样。”
路新平闭上眼睛,眉头紧皱。唯一的想法是,如果这男人现在就在面前,他可能会一刀把他捅死。
沉默一刻后,路新平问:“他现在不止打你,连儿子也要打?”
“对。浩浩本来是没有自闭症的,但他小时候,经常目睹我被打或者被虐待,生活在畸形而压抑的家庭环境下,就变得越来越自闭了。最后发展到一句话都不肯说,只要看到他爸打我,他就抱着脑袋,发出尖叫。这时,徐宏达就会迁怒到儿子身上,冲过去打他、踹他,叫他闭嘴。而我能做的,只有紧紧地抱住儿子,尽可能地保护他。”
“天哪……”路新平实在是听不下去了,“你们过的这叫什么日子呀!”
“我知道这不是人过的日子。”章晓慧悲凉地说,“如果不是为了浩浩,我早就不想活了。”
“晓慧,你可别这样想。不管怎样,也要活下去呀!”
章晓慧点了点头:“谢谢你,新平。这些事情,压在我心头好久了。本来我是不想跟任何人说的。这是我自己的选择,是我的命。但今天见到你,我又忍不住说了出来,因为……”
说到这里,她停了下来。路新平问:“因为什么?”
“因为见到你,让我想起了以前的事情,想起了你给我写的那封情书,其实,那是叫兽帮你写的吧?”
“什么……你知道?”
“当然了,那种油腔滑调的语气,根本就不是你说话的风格。我当时挺生气的,心里想‘这也太没诚意了,情书都请人代写,应该是耍我的吧’。对你的印象就不好了。”
路新平感觉一阵眩晕,这才明白自己弄巧成拙,引起了如此误会。他懊悔不已地问道:“这么说,如果当时是我本人写的话……你就会接受吗?”
“我不知道。”从见面到现在,章晓慧第一次露出微笑。虽然她的嘴唇肿胀着,脸上也有伤,眼角出现鱼尾纹。但是在路新平眼中,这仍是世界上最美的笑靥。“我无法模拟二十年前的心境。我们都没法回到过去了,就把那份美好的回忆深藏在心底吧。新平,见到你,我突然想起,在我年轻的时候,也是有人喜欢的,这就够了。我的人生,也曾经有过灿烂的时候呢,真的,这就够了……”
说这些话的时候,两行眼泪无声地滑落下来。她拿起桌上的餐巾纸,迅速拭干眼泪,深吸了一口气。路新平想说什么,但他的喉咙被某种苦涩的情绪堵住了,一点声音都发不出来。
“新平,谢谢你请我吃饭,还听我倒了这么多苦水。我该回家了。不然,他会起疑的。”章晓慧从座位上站了起来。
路新平情不自禁地抓住章晓慧的手:“晓慧,你就没想过,如何摆脱掉这个恶棍,脱离这种苦海无边的生活吗?”
章晓慧说:“我想过的,但我想不出办法来。他现在一无所有、烂命一条,比当初更无所顾忌了。我顺着他点,好歹还有条活路。但我如果反抗他、摆脱他,等于把他推上了绝路,他会跟我拼命的。同归于尽这种事情,他早就干过了。其实我死了无所谓,反倒是种解脱。但浩浩,我不忍心把他一个人丢在这个世界上。”
说完这句话,她抽出手来,到花园去叫儿子,然后跟路新平礼貌地告别。路新平望着她的背影,心绪久久不能平静。
我必须做点什么,他在心里想,我不可能让我此生最爱的女人,继续过这样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