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六点,一个妙龄女郎走进成都市人民公园,她径直来到鹤鸣茶社,一番寻找后,看到了坐在室外打麻将的一桌人。这四个打麻将的人搭配有点奇怪——俩大妈,一个大爷,外加一个年轻小伙子。一般来说,年轻人都不太愿意跟老年人打牌,但这小伙子不一样,打得格外起劲。女孩走了过去,站在一旁看他们打牌。

“最后一把了啊,打完我要回家吃饭了。”一个大妈说。

“行,张阿姨,最后一把您胡个自摸三家五番(成都麻将中的最高番数)!”小伙子说。

“哪有这么好的运气呀,今天的运气全跑你那儿去了!”

“最后一把肯定是你的!”

说着,他们开始摸牌。成都打麻将有个特点,往往牌桌旁边会站几个看的人,俗称“抱膀子”,意思是不仅看,还要指点,评论你打得好不好。打的人也不介意,图的就是热闹。真想不受干扰,谁在这公园里打牌?去茶坊的包间不就行了。选择在人民公园户外打牌,就意味着要接受周围“抱膀子”的人,这几乎是约定俗成的事。

最后这一把,小伙子起手就不错,13张牌,有7张筒子,有做“清一色”的潜力。摸了几手牌,又进了3张筒子,一共10张了。手上还有3张废牌,只要通过摸牌或者对牌等方式全部换成筒子,胡清一色的概率就很大。然而,当他摸到第11张筒子的时候,却选择把一张九筒打了出去。

背后“抱膀子”的是一个大叔,这人急了,说道:“你会不会打牌呀?这种牌你不做清筒子?”

“嗨,最后一把了,我求稳。”小伙子满不在乎地说,然后冲旁边的张阿姨调皮地眨了眨眼睛。“而且我刚才说了呀,这把让张阿姨做大牌,我就不跟她争了!”

张阿姨五十多岁,笑道:“别,你该怎么打怎么打,哪有故意让的?”

“不是故意让,我叫牌了,这把胡个素胡(最小的一番)就行了。”

站在他身后的大叔是个老麻将,惋惜地说:“真是可惜了……你这牌不做清一色,暴殄天物呀。”

小伙子没理他,继续摸牌打牌。不一会儿,他又摸到筒子了,犹豫了一下,把“七八九万”中的一张打了出去,保留了这张筒子。很快,对家打了一张二筒出来,小伙子说:“碰。”把手里的一对二筒拿出来碰牌。再打一张万子出去,如此一来,手里就只剩最后一张万子了。

“诶,小伙子,不是不做清一色吗?怎么在开牌呀,七、八万都打出来了。”同桌的另一个阿姨问道。

“没办法呀,又摸到筒子了!后面这大叔不都说了吗,这把不做清筒子是暴殄天物呀!”小伙子做出为难的样子,然后十分耿直地说,“不过我清一色还没‘下叫’(即听牌,只差一张牌就能胡牌的状态),你们要打赶快打呀!”

于是有人打出来一张一筒,小伙子又喊了一声“碰!”,再把九万打出去,手里的清筒子就叫牌了。

他摸了两手,摸到一张五筒,迅速地把牌盖下来,说道:“胡了。”

不一会儿,另外两家也胡牌了(成都麻将流行打“血战到底”,即一局牌中,直到有3家都胡牌或者余下的玩家流局,这一局才结束)。胡牌的人把麻将牌翻开展示,小伙子作揖道:“叔叔阿姨们,真是不好意思呀,本来只想胡个素胡,结果又做成“清对”了。自摸三家,五番。”

大爷说:“这有什么不好意思的?打牌嘛,当然是该怎么打就怎么打。”

“谢谢了,谢谢了,今天赢了你们六百多块钱,要不我请大家去吃顿麻辣烫?”

“不必了,家里饭都做好了,回去吃。”三个老年人都谢绝了。小伙子叫来服务员,“收钱!”

服务员说:“机麻加四杯茶,一共六十元。”

“之前说好的AA,我们一人15。”大爷说着就要摸钱,被小伙子按住手,止住了,“叔叔,我今天‘一捆三’,赢了你们六百多,怎么可能还让你们AA?茶钱当然我来出呀!”

说着,就非常耿直地拿了六十元递给服务员。大爷笑道:“行吧,你这小伙子挺会来事的,下次有机会又一起打牌啊!”说完摆摆手走了。

张阿姨和另外一个大妈也是一样,虽然输了钱,却乐呵呵的。特别是张阿姨,笑容可掬地说:“小伙子,下次咱们一起吃麻辣烫啊,今天儿媳妇把饭都做好了,不好不回去吃。”

“行,张阿姨,咱们随时约啊!蒋阿姨也是,你们慢点,要我跟你们打辆滴滴吗?”

“不用不用,我们坐地铁回去就行了,好了,再见啊!”

“好嘞,拜拜!”

送走了三位牌友,小伙子走到妙龄女郎身边,单手插在裤包里,摆出一副帅酷的样子,问道:“美女,咱们搓两把吗?”

美女说:“就咱们俩?”

“对呀,你搓我,我搓你呀。”

美女“噗嗤”一声笑了,娇嗔地打了他一下:“讨厌!”说完转身就走,小伙子追了上去,不断说着俏皮话,女孩笑得花枝乱颤。

这俩人是一对情侣,也是从小一起长大的青梅竹马。男孩叫武向南,女孩叫刘雨菲,年龄一样大,都是25岁。他们俩的母亲是一个厂里的女职工,后来又一起下了岗,一起创业做小生意,关系亲如姐妹。武向南和刘雨菲从穿开裆裤的时候就一起玩。小时候纯粹是玩伴,进入青春期后,刘雨菲出落得越来越水灵,武向南就对她产生不一样的感觉了。他本人也长得帅气,加上从小一起玩到大,有感情基础,俩人便在高中时确定了恋爱关系。这事双方父母都知道,也不反对,因为十几年前就半开玩笑地跟他们定过娃娃亲。现在俩人自然而然地成了恋人,正是水到渠成、天作之合。

刘雨菲现在在一家事业单位上班,朝九晚五加双休,虽然工资不高,但生活规律、工作稳定,是很多人羡慕的铁饭碗。武向南跟她恰好相反,不仅没有正式工作,甚至没有正当职业。但这不代表他没有收入,相反,他的收入还比刘雨菲高得多。

他的“工作”,就是每天在公园、茶楼等地方打麻将。这种情况,估计只有成都这座城市才会有。就拿人民公园来说,在这里打麻将的人,一般有三类:一是退了休的大爷大妈;二是休息日来这里打牌放松的年轻人;第三类就比较特殊了,他们常年混迹在茶社、麻将馆里,以打麻将为职业。职业的意思,并非是参加什么专门的麻将比赛,而是在“三缺一”的时候,以牌友的身份加入,俗称“凑角儿的”。武向南正是其中的一员。

作为“资格”(四川方言,正宗的意思)的老成都人,武向南从小学一年级就会打麻将了。而且根本不用人教,家里大人打的时候,他就站在旁边看,多看几次就会打了。等他稍大一些的时候,街坊邻居有时打牌缺人,就叫武向南去凑一角。没想到的是,他比那些打了几十年的老麻将还要厉害——算牌算得精、扣牌扣得死、胡牌胡得大,关键是牌运好,十打九赢。这就是所谓的天赋。做任何事情,都跟天赋有关,麻将也不例外。

武向南正是那种天生适合打麻将的人,再加上从小的耳濡目染和多年的实战经验,打到现在,已然是当之无愧的麻将高手了。他读书不行,高中之后就没上大学了。家里本来想跟他找份工作,但他说:“上班赚的钱,还不如我打麻将赚得多呢!”于是乎,他就真的天天去公园、茶楼等地方打麻将,一个月下来,平均收入一万五左右,当真是比普通工作赚钱。当爹妈的也就不反对了,只要他擅长这个,又真的能保证长期赢钱,那又何乐而不为呢?

刘雨菲是读了大学的,所以能找到一份铁饭碗的工作。她上班的地方在天府广场附近,离人民公园很近。每天下班后,她就到人民公园来找武向南。这样的生活,已经持续三年多了。

俩人走出人民公园,武向南提议吃对面的老妈蹄花,俩人便过了街,走进店内。武向南点了这里的几道招牌菜,等待上菜的过程中,刘雨菲说:“你最后那把,真的打算求稳,胡个素胡?”

武向南伸手揉了她的脑袋一下:“傻瓜,把你都骗过去了?哈哈!”

刘雨菲说:“可是我看到,你真的没留九筒,而是下了素胡的叫呀。”

武向南咧嘴一笑:“这是我的战术,不懂了吧?”

“什么战术,说给我听听呗。”

“好吧,那我告诉你。我当时手里有11张筒子,对吧?按照正常人的逻辑,要做清一色的话,肯定是要保留筒子,打其他牌的。但是我手里的牌以低张和中张为主,九筒暂时跟别的筒子靠不上。当然,这也不代表它就完全没用,因为理论上,我也有可能摸到九筒或者跟它能挨在一起的七八筒,对吧?其实不然。”

“为什么?”

“因为当时场上除了我之外,还有另一家要筒子。而她已经碰了八筒了,并且在摸到其中一张牌的时候,犹豫了一会儿,打出一张九筒来。如果我没猜错的话,她手里有‘六七八九’四张筒子,多出来了一张,所以她选择打九筒。

“这意味着什么呢?八筒已经‘断了’,不可能摸到了;摸到七筒的话,意义也不大,因为八筒没有了;九筒之前打过一张,牌墙里只剩下最后一张,四个人摸牌,被我摸到的几率有多大呢?况且就算摸到了,也只能当‘将’,不可能碰了。所以在这种时候,这张九筒几乎等同于废牌,我就把它打了出去。

“这样做,是为了让站在我背后看牌的那个大叔发出惋惜的感叹。这些‘抱膀子’的人,都喜欢指指点点,发表意见。果然,他忍不住说‘这种牌都不做清一色?’我打九筒,就是引他说出这句话的。借他之口让另外三家知道,我没有做大牌,从而放松警惕。

“但实际上,最后那一把的局势对我非常有利,我根本不担心胡不了清一色。因为四家当中,有两家不要筒子,另外那一家呢,我从他的打法来看,又知道他没有做‘筒清’,意味着他手里的筒子也不会太多。再加上他们放松了对我的警惕,自然不会扣我的牌,所以接下来,我不是很顺利地碰了二筒吗?

“这时,蒋阿姨发现端倪了,得知我虽然打了九筒,但实际上仍在做‘筒清’。她指出了这一点,意在提醒大家‘别被骗了哦,他其实在做大牌呢!’我也不用避讳了,直接告诉大家正是如此,同时抛出一个信息——我还没有叫牌,目的是避免他们扣我的牌。果然,有人打出了一筒,我又碰了。然后就叫牌了。由于牌墙里还有很多张筒子,自摸的概率很大。果不其然,我自摸三家了。”

听完武向南的“战术分析”,刘雨菲摇头感叹:“我的天,你也太精了吧?利用‘抱膀子’的人来麻痹对手,这种招都想得出来!这些大爷大妈哪是你的对手?”

“废话,我可是职业选手。”武向南骄傲地说。

“可人家都是些退休老人,你赢人家这么多,于心何忍呀?”

“嘿,你以为退休老人很穷啊?就拿那张阿姨来说,人家打牌的时候就说了,她一个月退休金七千多,在成都有三套房子和一个门面,一个月光租金就能收三万多块呢!人家出来打打小麻将,输个几百块,小case啦!”

“你们打多大?”

“两块钱一颗,五番才32块,真正的小麻将。”

“你可真行呀,打这种小麻将都能赢人家六百多。你这么厉害,公园里这些人还敢跟你打吗?”

“有什么不敢的?人家还喜欢我得很呢,输了也心甘情愿!你没看到张阿姨她们走的时候,笑逐颜开的,还跟我约下次又打吗?你觉得她们可有半点怨气?”

“这又是为什么呢?一般来说,打麻将输了,心里多少会有些不痛快吧?”

“呵呵,这你就不懂了。”武向南得意地笑着说,“你想想看,到公园里来随机组合打牌的老人,除了喜欢打麻将之外,难道没有别的原因吗?儿女都上班去了,家里空空****的,一个人不寂寞吗?所以到公园来打牌,图的就是一个热闹。而且这种老阿姨,最喜欢年轻帅气的小伙子,我陪他们打牌,她们会拒绝吗?况且我不光陪她们打牌,还陪她们聊天,跟她们讲笑话呢。打的过程中,遇到卖豆腐脑、凉面、糖油果子的过来,我就主动请客,完了把牌钱茶钱什么的都包了,有时还请她们吃麻辣烫呢。你说她们能不开心吗?输个一两百块钱,换来这么多服务,享受一个快乐的下午,这性价比不高吗?”

“高,确实是高。我看那张阿姨都想把你包养回家了。”

“对,她跟我提了,问我一个月十万块干不干,夜夜笙歌那种。我说这个有点难,我已经被一个姓刘的阿姨包养了,您得讲个先来后到不是……”

没等他说完,刘雨菲已经扬起筷子要打了,笑骂道:“谁是刘阿姨?你去呀,我不拦着!”

“刘阿姨您别生气呀,我是您的专属男宠,不会背叛您的。”

刘雨菲捂着嘴咯咯咯地笑,俩人打情骂俏之际,刚才点的菜端上来了。武向南把好吃的全往刘雨菲碗里夹,其间又说着逗趣的话。整个吃饭过程中,都洋溢着欢声笑语。

吃完了晚饭,俩人散步回家。他们俩的家在同一个老小区,是二环内为数不多的还未拆迁的筒子楼之一。一直没有搬家,是因为大家都在这个老小区住习惯了,对这里有感情。特别是武向南和刘雨菲,他们俩是在这里出生和长大的,习惯了筒子楼里市井却温馨的氛围。周围的街道和环境也保留着老成都的味道,这种亲切感和归属感,是现代大都市的繁华无法取代的。

快到家的时候,刘雨菲问道:“向南,你真的打算打一辈子麻将吗?”

“不行吗?你也知道,我打麻将一个月能收入一万多呢,比上班强吧。而且一般人五六十岁退休。我能打到七八十岁呢!”

“但是,这毕竟是赌博呀,靠赌博赚钱……”

“打住。我跟你普及一下啊,按照成都市的规定,赌资在人民币1000元以上4000元以下的,才属于‘赌资较大’。也就是说,只要输赢不超过一千元,都不算赌博。知道我为什么总是在人民公园跟大爷大妈们打小麻将了吧?就是这个原因。”

“好吧,就算这不是赌博,但是稳定吗?你真的能保证包赢不输?”

“你是不相信我,还是不相信我的牌技?”

“我是不相信你永远都能有这么好的运气。麻将跟象棋、围棋不一样,不是光凭技术就能赢的。麻将是‘三分技术、七分运气’,运气这东西,是能控制的吗?”

武向南望着刘雨菲,神秘地一笑:“当然能控制。”

刘雨菲撇嘴道:“你就吹吧。”

“不相信?那我把今年上半年的‘战绩’告诉你吧。这半年来,我打了接近200场麻将,赢得最少的一次,是60元;赢得最多的一次,是890元。综合下来,一场麻将平均赢400元左右。也就是说,仅仅上半年,我已经赢了八万元了。重点是,这200场麻将,我一次都没有输过。”

“真的?”

“当然是真的,我骗你干嘛。”

“但是这怎么可能呢?你真能保证每次都有这么好的运气吗?如果是这样的话,你干脆买彩票好了。”

“不行,买彩票的话,我就没把握了。”

“你的意思是,你的运气只能体现在麻将上?”

“没错。”

“为什么?”

“一言难尽。”

刘雨菲眯起眼睛:“该不会,你这独门秘籍,连我都不能说吧?”

“不是这个意思。是真的很难解释。”武向南想了想,“这么跟你说吧。你认为麻将靠的是‘技术’和‘运气’这两个方面,对吧?但我告诉你,其实还有一个方面,是被你忽略了的。不止是你,绝大多数打麻将的人,都会忽略这一点。”

“是什么?”

“‘战术’。”

“战术不等于技术吗?”

“当然不等于。就像今天你看到的那一盘,我利用旁边‘抱膀子’的人来故意‘泄露信息’,就是战术中的一种。而这样的战术,我还有很多。所以我才说,一言难尽。”

“也就是说,你是靠着这些‘战术’,一直保持不败纪录的?”

“没错。对于别人而言,麻将是‘三分技术,七分运气’;但对于我来说,麻将是‘三分技术,三分运气,四分战术’。”

刘雨菲点头道:“我明白了。”

武向南倒有些纳闷了:“你今天是怎么了?为什么突然问这些?以前也没发现你对打麻将有多大兴趣呀。怎么,嫌工资低,想辞了职学我专职打麻将?行,我教你,咱俩组成‘神雕侠侣’,一统成都麻将江湖!”

刘雨菲“噗嗤”一声笑了:“谁要跟你当神雕侠侣呀?我问是因为……”

“因为什么?”

“我得考虑清楚我未来的生活,还有……我孩子的呀。”

“什么?”

“没什么。到家了,我回去了,拜拜!”

“诶……菲菲,你把话说清楚呀,喂……”

然而,刘雨菲已经头也不回地跑走了。武向南站在原地发了一会儿呆,也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