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恕一宿没睡, 清晨时顶着一个黑眼圈告诉她,他找到了一个人,他说手里有件宝物可以治疗骨碎, 只是这法宝现在不在手头上,他必须要回家去取。
听闻这个好消息, 许悠悠难得松了口气, 无论能不能治好,只要让他没那么疼也行。
“容恕, 多谢,没想到你真这么靠谱。”她这句话叫容恕听去,也不说上她是在赞美还是在反讽, “我看你也很累了,不然你先去休息,那个地方我可以一个人去。”
只是这样一点小事就让他回去休息,许悠悠未免也太看轻他了, 容恕随身掏出一个小镜片对镜自照,镜中人眉眼动了动, 他感慨:“确实憔悴不少,只是你一个人前去多有危险,有我在,总能安心一些。再者,容见俞与罗颂尚未抓捕归案, 你先前才被师南渡抓走,留你一个人, 我实在不放心。休不休息不重要, 一点小事, 重要的是, 我现在必须得把你的事情给办了。”
不知什么时候起,连容恕也都这么会说话了,他的这一番话讲许悠悠说得心花怒放,她承诺他,“反正我也是要去东阜海的,等到了那里,我会帮你把你师姐给救出来。”
“你?”容恕的这番质疑并没有看不起她的意思,而是他自己已寻寻觅觅五六年,尚无头绪,她,是真的有办法么?
许悠悠点头,“当然,我可是这个世界上的先知,你完全可以相信我,我会把她从冰棺里带出来的,只是后面的事情我就束手无策。”
“好,小先知,我信你。”两人击掌为誓。
许悠悠简单向裴栖寒表明自己的去向后,随容恕一同到达一处地下黑市。弄了半天,他们才明白那所谓能治好骨碎的仙药只是一味止疼草,很显然他们都被骗了。
容恕扬着拳头将那人吓得直哆嗦,这人掉在钱眼里,完全没眼力见,看不出容恕是个不好惹的人,连他都敢骗。害他白跑一趟不说,又耗费好些休息的时间,这代价常人可负不起,故而容可是将人底裤都给扒光了,一个子也没给人留下,更是恨不得再让他脱一层皮才好。
这黑吃黑的作风,比之她先时在铜临山的风范,或许应该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她正当笑话看呢,忽而一个身影勾住她的视线,她脸上挂着的笑容瞬间消失,不由得追着那人的脚子往前走。
“看见什么了?”容恕按住她的肩,问。
许悠悠召出自己那把破烂玩意捏在手里,容恕见状狐疑,“仇人。”
“我要去找他问个明白。”她咬牙切齿。
岂止是问个明白那么简单,她追上邵云程一定要将这人暴打一顿,他实在是可恶至极。
“我随你一同去。”容恕道,许悠悠少见会有这么动怒的时候,她的修为算不上高,贸然追上去有风险。
她摇摇头,“不必,我想自己单独去。他的修为散尽,现在也不是我的对手,况且我去,并不是要和他拼个你死我活。”
容恕将一个小型冲天炮交到她手里,“有危险,喊我。”
“嗯。”两人没在多聊,许悠悠急忙追上邵云程的身影。
她跟着他从小道了黑市,天阴沉沉的,暴雨下一阵停一阵,她追着邵云程的脚步来到竹林,湿软的泥土弄脏她的裙摆,林中似有一道似有若无的蜃气,让人觉得哪里都是邵云程前行的影子。
“小师妹,你在找我?”邵云程不走不躲,大方地站在她跟前,“看样子,你是有话想对我说。”
“你!”她气急,本来裴栖寒应该拥有一双健全的腿,“邵云程,我真不知道你是怀着怎样的一颗心才能对他下得去手,我记得裴栖寒并没有亏待过你。”
邵云程不以为意道:“你来找我,我还以为是有什么重要的事情,若是再谈这些老掉牙的话题,恕我不奉陪。”
“行,我不说,因果轮回,自有报应,邵云程,你不会有一个好结局的。”
“小师妹,那我承你吉言。我现在武功尽失,你若拿剑指着我,我不一定打得过你。”邵云程笑眯眯道:“你想为他报仇,怎么不拿剑杀我?”
“要杀你,也应当是由他来,”许悠悠道,“你怎么会在江邑?”
她着实不想再将邵云程与那些失踪案联系在一起,陆息曾说邵云程是他的心腹,他有很重要的事情一直教给他在做。铜临山是一个□□魔门,里面的人罪劣深重,没有一个好人。
从前,她只是当一个玩笑话在听。
邵云程:“师尊让我来江邑办一件事,听说裴师兄已经拿到了混元珠,真是恭喜。”
他抬头瞧着江邑阴雨绵绵的天,非常抱歉地说道:“他现在走不了,怕是腿疾犯了吧?小师妹,其实我也不想与你为敌,早在相识之处我就告诉过你,裴栖寒不是个好相与好接近的人,你靠近他,没有好结果的。”
许悠悠强忍着自己的脾气,选择无视他的话,忽而她瞥见邵云程乾坤袋中锁着一个不知名的东西正一下一下地往外撞,“那是什么?”
“师尊给的法宝,你最好别多问,”邵云程说,“若师妹只是想与我谈这些,那我想我们之间没什么好说的。”
他补充道:“如有一天,你厌倦了裴栖寒,我自然欢迎你再次回到我们这里,你知道,郭焦他喜欢你。”
“绝无这种可能,我们今后,不是朋友,不是同门,只会是敌人。”许悠悠道,她还有一长串话憋在肚子里没讲,忽然看见邵云程乾坤袋中鼓包得愈发大,其中不知道关着什么东西,似乎是有要挣脱的征兆,“这里面到底是什么东西。”
乾坤袋开了一个小口,邵云程心道不好。
一个黑漆漆的东西从袋子里面飞出来,落在她的头顶,她几乎是来不及做任何反应,晕眩接踵而至,她费力抬起眼,就见自己身体里的光团一个接着一个往外冒。
心肺间,犹如烧起了一把火,明明林间是竹子的清香,她口鼻中却充满了血腥气味。
“怎么回事,这是……”邵云程也被眼前的景象给惊到,他从未想过要用这个怪物来害她,可是,他完全将这个东西收不回来,只能眼睁睁地看着。
摄魂怪只有吸入魂魄之后才会平静,为自保,邵云程决心不再有任何动作。
痛苦,难以呼吸,手脚无力,她不知道这怪物是什么,更不敌,就在她闭眼即将缓缓倒下时,腰间的示踪灵气急剧响起,一声接着一声,震耳欲聋。
“师兄?”她痛苦的蹲下身子,难以喘上气。
邵云程面对这样的景象也很是束手无策,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许悠悠的灵魄被摄魂怪吸食殆尽。
只是,有一点他很奇怪,许悠悠与旁人不同。
她的身体里,居然有数以十记的魂魄。
这个事实令他大吃一惊。
从未有人的身体里有过这么多的灵魄,他正处于震惊中无法回神。
自邵云程身后突然冲出一人,看着眼前的景象,胸膛起伏不止,走到他跟前呵斥道:“谁让你把这个东西在她面前放出来的,师尊没告诉过你禁忌么?”
“我——”邵云程自知理亏,没有作声。
罗颂冷冷地看他一眼,不悦道:“她,你还动不得,日后不要想着打她的主意。”
罗颂结印收回摄魂怪,许悠悠这时已经是不省人事。
远处,一阵寒冰的气息传来,是裴栖寒的惊鲵剑,剑至人至,收回摄魂怪,他已经没有多少时间再停留在此。
罗颂无奈只能将许悠悠撇下,他拉着邵云程立刻离开。
惊鲵剑的霜寒已至,但只有剑在,裴栖寒却没有过来。示踪铃响起的那一刹那,惊鲵剑先于裴栖寒做出反应,他身上有腿疾,御剑艰难。
惊鲵剑守在许悠悠的身边,她周围的光团散尽,她脸上苍白的不像话,已经有了奄奄一息之势。
*
回到客栈,裴栖寒坐在许悠悠的榻上,容恕在一旁看着,大夫换了一批又一批,竟然是连一个能看出许悠悠这是何病症的人都没有。
容恕皱着眉:“她怎么了?”
裴栖寒摇摇头。
他将许悠悠身上的镇灵玉拿在手上,镇灵玉没能镇住她身体里的光团,她的身上也没有任何的伤痕,不是因为外伤导致的光团丧失……他想不出来还有什么原因会让她陷入这等的深度昏迷。
许悠悠的体质他知道,她一旦陷入昏迷便会沦陷在无尽的痛苦之中,无论如何也唤不醒,唯有将她身体里丧失的那些光团重新找回来。可是他去时已经太迟了,即便他已用尽全身力气,风急火燎地往许悠悠的所在处赶,身上的疼痛阻止他的前行,他赶到时,光团已然散尽,毫无踪迹可寻。
“她去小竹林里做什么?”裴栖寒问。
容恕道:“说是去见一个朋友,还不许我跟着。”
外头,方穆与司徒雁听闻许悠悠昏迷一事,也过来探望。
最近,他们为失踪案一事忙得焦头烂额,姜婴是抓到了,可是容见俞和罗颂却逃跑,不知去向,还有那些女子。
小桃也交由七善门的弟子照顾。
他们从姜婴嘴里什么也问不出来,而他一口咬定这件事情全是他一个人筹划的,容见俞只是受他胁迫,他愿意顶下所有的罪责,可是一旦他们问起这其中缘由细节,姜婴却是什么也说不出来。
他们告诉姜婴,只有你招供出容见俞这些年的所作所为,就可以减刑,从轻发落,但是姜婴还是不曾招供一口咬定是自己所为,还说他已经没有了生存的意志,随便他们怎么发落,结果他都接受。姜婴曾经虽然是游手好闲了些,可是明眼人都能看的出来,他不过是容见俞的替罪羊罢了。因着民愤激烈,江婴被判处三日后在集市问斩。
“悠悠,她怎么样了?”司徒雁问。
裴栖寒凝视着躺在**的许悠悠不言语,有旁人来了,他也不肯将自己的位置给让出去。
司徒雁看向容恕,容恕摇摇头。
失去光团,许悠悠脸颊上都被烧得殷红,一直叫唤着说热。
他们已经将这房内的温度降低最低,冰块都快堆满了半屋子,更别说有裴栖寒这个大冰山守在她的身边。可是她的嘴里依然唤着热,说热想来并不是真正的天热,而是心热。
满屋子的人面面相觑,竟然没有一个人能看出来,她到底为什么会这样。
众人沉默半天,毫无对策。
恰逢此时有人来报,说是找到了失踪的那些女子,坏消息是她们已经成为了尸体。
方穆几人连忙赶去看,江邑的府衙内,一排排用白布盖着,陈列着的担架看得人心中直发怵。他将布料掀开,只见那些女子面色发青,虽然还有呼吸,但是已经失去了意识,身上也没有任何的伤痕,活脱脱跟个活死人一般。
“这是……”方穆查看过后,不由得皱眉。
她们的这种症状也不像是有中毒的征兆。
容恕过来瞧了一眼,道:“或许是被人吸走了魂魄所致。”
“吸走魂魄?”方穆问。
容恕点点头:“我曾经在书上看见过关于摄魂怪的描述,被他吸走魂魄的人就会如同这般,保留些许生命体征,但不会有意识存在。摄魂怪可是传说中的邪物,怎么会在江邑出现?”
“不好,”容恕反应过来,“小先知她也是!”
他连忙赶回去看,检查许悠悠的状态后又觉得奇怪,确实是像被吸走了魂魄,但是又不像,被吸走魂魄的人是没有意识的,他们不会喊疼。而许悠悠不一样,她口中一直在喊疼,似乎是魂魄并没有受到伤害,而是心海神识那里受到了创伤。
弄不清她为何这样,这病也难治。
“裴兄。”
“你先出去。”裴栖寒说。
“你要?”容恕意识到裴栖寒想做什么,他随即闭上嘴,将门关好。
“悠悠……”裴栖寒将额头贴在许悠悠的额头上,他额间浮现出一道纹路,随即神识进入许悠悠的心海。
外物不能使她平静,他便进入她的神识心海中使他平静。只是,这法子也意味着,他们会神魂交融。
许悠悠有些喘不过气,她唇微张,吐着热,忽而一道冰凉的寒气侵入她的体内,恰似久旱逢甘霖,这道寒气追着她,进入她被灼烧成干涸荒芜的心海中,神魂滋养。
而她顺着这道寒气见到裴栖寒的些许记忆,是他幼年时期尘封的记忆。
自裴栖寒记事起便住在一个密闭的山洞内,周围安安静静的,一个活物也没有,三岁的幼儿静谧地坐在石台上,他的身边摆着好些书,他也不看,只是静默地盯着对面的墙壁,远远看去,竟像是和这环境融为一体了一样。
裴栖寒在这个山洞内生活了两年,长到五岁,他还不会说话,面对这种状况,裴凌柏也不着急,他身为裴栖寒的父亲对他给予的父爱少之又少,比之陆息还不如。
最起码陆息还会为了逗裴栖寒开心给他买糖果,而他的亲生父亲不仅来探望他的次数少之又少,每每前来也是来核查裴栖寒的功法修为是否有长进,他不关心裴栖寒是否会说话,不关心他是否有朋友,不关心他是否需要人的陪伴,他只要他功法进步,修为猛增。
这山是七善门的后山,平日里少有人来,说是人迹罕至的禁地也不为过。这山洞内的每一处角落裴栖寒都十分熟悉,在山洞外面,裴凌柏设有好几道禁制,先是一闪铁门,再是禁制结界,就是为了防止他私逃出去。
真是个疯子,哪里有半点为人父的样子。
他五岁,无事的时候经常从铁门内望向外面的天空,小小年纪,他的眼神里已经没有幼孩强烈的求知欲,他一个困守在这个山洞内,唯一见过的同类便只有裴凌柏,日日守着一样的天空瞧,功法换了一套又一套。
这样的日子,永远也不会有所改变。
直到有一日,两个孩童闯入禁林,裴栖寒这才见到了别的“人”。
这两个孩子与裴栖寒不同,他们有着旺盛的好奇心,见他一个人似乎是被关在这个山洞做到囚笼中,便上前。
可惜,被结界阻隔着进不来此。
“你是谁,你为什么在这里?”一小孩问。
裴栖寒隔着铁栅栏往外看,他的眼神里终于有了一丝可以称之为兴趣亦或者是好奇的东西,只是,他长到这么大,从未有过人教过他说话,旁人的言语他能够听懂,但是他却无法发声。
这两小孩,一个温文尔雅,一个易怒暴躁,不难看出,这两人就是方穆个他师弟宋契。
幼年宋契趾高气昂道:“喂,问你呢,你是哑巴吗?”
小裴栖寒静静地看着他们,眼睛都不眨,像是一个绝美的瓷娃娃躲在铁栅栏的后面。
两个小孩连番发出好几个问题,都没有得到回应,宋契对方穆气道:“师兄,我看他根本就是个哑巴,他是谁,为什么会被关在这里?”
小方穆摇摇头,表示自己也不知道,但是看他也挺可怜,他还以为这是一个被关在山洞内的无辜小孩,明明也还是一个奶娃娃的方穆对小裴栖寒承诺着:“我回去找我师父,让他过来救你。”
小裴栖寒没有言语,两个小孩转头就走,只是运气不好,恰好遇上每月来此两趟的裴凌柏,他不悦地看着两个捣蛋的小家伙,责问:“你们两个,来这里做什么?”
小方穆说:“师父,弟子在那里看见了一个和我差不多大的小孩,被关在了一个山洞里,弟子正想请师父救他出来。”
说完,他朝着小裴栖寒的方向一指,裴凌柏便知他说的是何事。
“这儿没你们的事,快回去。”裴凌柏道。
“可是……”小方穆迟疑着。
裴凌柏说:“明日检查你们二人的功课,若达不到为师的标准,便要受罚。”
他这话一处,吓得两个小孩子赶紧撒丫子跑路。裴凌柏对待裴栖寒严苛得不像是一个父亲,见裴栖寒仍旧在望向远处,他转身过来,遮挡裴栖寒的视线。
“别看了,功法修习的怎么样?可曾有过懈怠?”
小裴栖寒不会说话,连简简单单的一个是或不是也说不出声,他习惯了缄默和静止的生活,连点头和摇头也不会做。
而裴凌柏检查他功课的方法很是简单,他掌心聚起灵力朝着裴栖寒攻去,五岁的小孩本能的闪躲,他这才露出满意之色,称赞道:“你年纪尚小,便有如此的反应力和速度,不亏谓之当世天才。”
他蹲下身子,按住裴栖寒的肩膀,说道:“镇兴我们宗门,全靠你了。”
他幻视这四周,对于他分外熟悉的地方,然后再瞧着他身旁的小孩子,他竟生出恍如隔世之感。
情绪漫上心头,裴凌柏并未立即开始核查他的功课,他知晓裴栖寒不会说话,而他也并无教他的打算,或许封住嘴才更有利于修为上涨进步。
回忆起往事,他缓缓说道:“栖寒,你不要怪父亲对你如此狠心,所谓高处不胜寒,为父为你取栖寒二字便是意在让你一直停留在高处,做那俯瞰万山的强者。这地方,为父幼时也曾待过,乃是助长修为的一个好去处,先门宗师便是在此悟道,创立七善门。”
裴凌柏出生是,正处在七善门后辈被杜闻雨屠戮殆尽的阴隐之中,他的父亲,便是先掌门,一心想要将七善门发扬光大,这种念想深深地刻在了每一任掌门的脑子里,到他他这一届更为突出。
七善门人才凋零,他的儿子裴凌柏是少数几个门中天资出色的后辈,为了加速陪养他这个天才,自裴凌柏三岁起他便独居在这禁地的山洞之内,直到十岁修为突破金丹期才从禁地中走出。
先掌门执念成魔,没过过久便与世长辞,他虽身殒,但在他意志熏陶之下长大的裴凌柏则是传承他的遗愿,有过之而无不及。
为了速成,他将希望全部都寄托在云陆唯一残存的神木上,有望借助于神木的力量来助他达成这个愿望,可惜事与愿违,万山界因为七善门的入侵,神木在大火中烧为灰烬。
神木虽毁,但上天却赐给了他一个婴孩,一个天赋超群的旷世英才,他为之取名裴栖寒,他的孩子也注定要继承他的意志,为七善门奉献出自己的一生。
“今日,为父在此传授你七善门心法。”裴凌柏从往事中脱身,看着面前的小孩道。
他教一次,裴栖寒便亦步亦趋地跟着学,中途自然少不了被裴凌柏训斥,他听着有恍惚是在思考,脸上没有什么表情。他被关在这里整日与山石为伴,久而久之连情感也如山石一般,漠然,冷淡。
裴凌柏离去之后,很是不巧,他的天罚发作了。自出生起便带在身上的诅咒,他人生二十年,没有一年曾放过他。
神魂相触,情感相通,除却愉悦之外,她亦感觉到痛苦万分,仿佛与他同喜同悲,同感同生,在浪潮间寻寻觅觅地寻找下一次的落脚点。
他六岁那年,裴凌柏第一次带他走出禁地山洞,路上,他的一双大眼睛总是打量着周围的景色,一草一木,一砖一瓦他都觉得新奇。
没有人生来便愿意待在冰冷的山洞内,隔着一扇铁栅栏每日看着太阳落下。
太阳东升西落,他不见东升,每天只能守着西落发呆沉思。
小裴栖寒此时以为自己再也不用回到那个冰冷的山洞内了。
裴凌柏牵着他走到一处僻静的院落内,他推开一扇精致的木门带领着裴栖寒走进去。
往里,床榻之上有个奄奄一息的女子,散落的黑发瀑布一般披散在她身下,听闻人的脚步声走近,她偏过头,眼眸也不睁,不言语,似乎不想与其交谈。
裴凌柏站在床边,瞧着面容苍白的女子,沉默少时,道:“我把他带过来了。”
“我们的孩子。”
他哑着嗓子续声:“我想,你们总该见一面,即便你如同恨我一般的恨他。”
女子睫羽颤动,静默半响缓缓转过头来,这个孩子自出生起,她便再没见过,裴凌柏说得对,她不仅恨他也同样恨这个带着他一半血脉的孩子。
见到小裴栖寒,她费力的半支起身子,裴凌柏见状想去扶她,却在撇见女子如利刃一般的视线之后缓缓将手收回。
她看着面前这个孩子,心中浮着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人将死,满腔的恨也会随着死亡的临近而渐渐消散。
“小寒?”母子第一次相见,她颤颤巍巍地喊着他的名字。
裴栖寒似懂非懂地与面前的女子对视,一旁裴凌柏对他说道:“她是你的娘亲。”
父亲和母亲这个词对于裴栖寒来说都太过遥远,在他的认知里这两个词仅仅能作为一个称谓,代表着是将他生下的人。
有生之恩,却无养育之情。
见裴栖寒没有反应,裴凌柏说道:“他自小便不会言语。”
女子平静地接受这个事实,见裴凌柏任就在此,没有离去之意,她语气不善道:“你还想在这做什么?”
裴凌柏欲说还休,几经犹豫之后关门退出,将一点少得可怜的空间与飞速流逝的时光留给他们。
待确定裴凌柏已完全离开后,女子将自己脖子上随身佩戴的一块石头状貌的物件取下,交到裴栖寒的手中。
一个石头?
小裴栖寒乖顺的接下,看向她。
女子并为多言,伸着手想要去摸摸小孩子的脸蛋,人到了分别时刻总是多愁善感,她也不例外,只是这手伸到半路,便顿在了空中。
最后,母亲也没能给她的孩子一点温暖。
小孩就这样静静地看着她,不是又看向自己手中的小石头,模样呆呆地很是可怜可爱。
女子嘴角扬起一个细微的笑意,她垂下眼眸,沉思再三,对他说道:“它会保佑你。”
至此,虚弱的母亲再也没说过话,她阖上眼眸闭眼倒在床榻上,宁静安详地死去。
裴栖寒长到六岁,从未与人说过话,头一次见他的生母,她只与他说过两句话。
他亲眼目睹母亲的死亡,却不悲伤,只是疑惑,迷茫然后静静地站在原地,房间内只有他一个人的呼吸声。
后来,裴凌柏进来时,裴栖寒将那块石头捏在手心里,他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见到裴凌柏落泪。
人悲伤的时候就会落泪,可他从未掉过眼泪,他不会悲伤,麻木地不像一个人,更不像一个小孩。
他还是回到了那个孤寂的山洞内,唯一不同的是,他闲暇时的乐趣多了一个:捏着他的石头握在手心里。
裴凌柏已有半年不曾来见过他,连原先的课业考核也一并携带下。他不在,裴栖寒对于功法的修习也不曾落下。
除了这些之外,他不知道自己还可以做什么。
唯一不同的是,他握拳的左手再也没打开过,那里握着一个小石头。天罚如期而至,记忆丧失时,他的左手仍是没有打开过,久而久之,这块冰冷的石头被他握出了温度,并在他七岁那年,从他的指缝里露出一小片嫩芽。
原来她母亲给他的不是石头,而是一颗种子。
他看着手中的这一缕绿色分外惊喜,随即将其种在了铁栅栏门外,他日复一日地看着它长大,从一颗小小的嫩芽长成一颗植株。
后来,它开花了,是一朵洁白色的小花。
裴栖寒每日都与这花相伴,他从中获得了极大的乐趣,裴凌柏见他玩物丧志,于一天放火将还在生长中的植株烧成了灰烬。
他长到七岁不会说话,七情五感单薄,唯一的少有的几次松弛的微笑便是看着这朵花在阳光中茁壮成长。
他曾经,不知喜悦快乐为何物,不知悲伤难过为何物。
现在裴凌柏一把火将他的情感烧起,在灰烬中复生的确是绝望和痛苦。
裴栖寒每日盯着灰烬发呆,一次天罚发作,他痛苦中手指嵌入自己的心脏中,心头血便顺着他的胳膊往下流,滴在那堆灰烬之中。
等病好,他恢复记忆醒时,那株绿植竟奇迹般的复生。小花开得瘦弱,而这一次,他不再满足于每日只能让它接受夕阳的照射,他天资聪颖,两月之内参悟破除结界之法。
七岁时,裴凌柏授他剑,他便用这剑斩断枷锁,带着他的绿植走出禁地山洞。
他想让它晒晒更好的太阳。
裴凌柏当即以为裴栖寒要私自出逃,心下大怒。可惜他不会言语,无法解释,盛怒之下的裴凌柏这次不仅是将绿植的花茎烧成尘烬,连根系也销毁成灰。
裴栖寒再度重复着一眼望得到尽头而又无穷无尽的生活。
直到一日,一名男子破开禁地重重的禁制,将手伸到他的眼前,“小寒,和我走吧,我是你舅舅。”
七岁,他第一次遇见救赎。
后来回首方知,名为救赎,实为深渊。
陆息不知是用了什么方法,让七善门的人都以为他死了,两人来到铜临山,开宗建派。
八岁,裴栖寒第一次开口说话,因为陆息给他买了一朵花。
……
裴栖寒的神识在许悠悠的心海内,此地赤焰千里,灼烧着腐朽与血腥,难怪她嘴上一直在喊热寒疼。他用自己的寒冰体质融化这她的体内的赤焰,但是疗效甚微,几乎是没有作用。
两人神识才从交融状态分开,她的神魂复又落入火海中,无法挽留,无法阻止,如宿命,不可撼动。
怎么会这样?裴栖寒觉得不可思议。
“悠悠?”他在这个心海里面找不到许悠悠的元魄了。
神交过后,她的神魂被困住,藤蔓紧紧地缠绕着她,将她锁在一颗烧焦的树木上,底下燃烧熊熊烈火,隔着扭曲的气波,裴栖寒恍如近在咫尺,有仿佛离她十万八千里远。
无论她怎么喊裴栖寒也听不见,她被困在这里,谁都看不见她。失去了那些元魄,她不能动弹,也无法离开。
“司玉,我身体里的那些到底是一些什么东西?”许悠悠问。
司玉道:“抱歉,悠悠,你无法得知。”
她看见裴栖寒一直用灵力想要灌输入她的身体里面,可是他做的这些好像都没有用,许悠悠眼见他的额头上生出了虚汗,身体也越来越虚弱,她真想劝裴栖寒,让他不要再费力气。
等回到铜临,她必须搞清楚她身体里的那些光团是什么,她想这个问题,或许只有陆息知道。
陆息可能是这个世界上比她还要了解这幅身体的人。
裴栖寒从许悠悠的心海中出来,大汗淋漓。
完全无用,她还是很疼。
只是,许悠悠的额头上多了一道雪花印记,这是裴栖寒在她身上留下的神交之印。
他进入她的心海,这就意味着他们方才已经神魂交融。
她的心海里已经完全留下了他的痕迹,从今往后,若他没有解除这道标记,此后她的心海再无人敢进。
裴栖寒抚摸着许悠悠的脸,道:“你等我。”
他会弄清楚这一切。
他几乎是守在许悠悠身边过了一天一夜,江邑的暴雨愈发的大,他的身体几乎是承受不住,迟钝了些许。
从窗户外伸进了一个管子,吹了一些迷烟,将裴栖寒迷晕在桌子上,自屋外进来一个人,他手里拿着一个小瓷瓶,越过裴栖寒来到许悠悠的面前。
来人是罗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