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 年 1 月 1 日。

新的一年开始了,老国给专案组、也给自己放了一天假。12.20 案的嫌疑人已经锁定,接下来要做的是全力搜捕,按照白承龙这样一个服刑 16 年多、社会关系简单的嫌疑人,他是无法在当今这样一个连住宿、车票都需要身份证的时代逍遥地生存下去的。

外面不知何时开始飘起了雪花,老国坐在温暖的室内,静静地欣赏着越下越大的雪,他看着远处街道上匆匆而过的汽车和行人、看着树梢和草坪上的雪渐渐聚集起来、看着整个城市一点点地笼罩在灰白的世界里,他心里忽然涌出从未有过的闲适和惬意……

然而老国不习惯于眼下自在舒适的生活,他的脑子转了大半辈子,总也停不下来,仅仅喝了一杯茶,他又开始思考手头的案子。

白承龙到底在哪?他还在这个喧嚣的城市里吗?

上午十点不到,一辆奔驰车停在楼下,车上下来一个五六十岁的女人。她下了车子,深深吸了两口寒冷的空气,又仰着头看了看漫天飞舞的雪花,接着来到车尾,打开后备厢后,从里面拿出了五六只塑料提袋,匆匆往楼道内走来。

老国早已认出来,她是女儿的干妈林可慧。

听到了敲门声,老国立即打开了房门。林可慧进了门,放下手中的几袋蔬菜、掸掸发梢上粘上的少许雪花,满脸温和地笑道:“姗姗爸,今天是新年第一天,我和姗姗说好了,过来做几个菜给你下酒,你也好好地歇一天,补补觉。”

老国不会客套,连连说自己不累,习惯了。

林可慧便有些无奈地道:“哎,人人都会享福,就你不会,不管是不是自己的事,一有案子就一头扎进去……”

与老国接触这些日子,林可慧知道自己无法说服他,她便摇了摇头,暗自笑了下,接过老国递过来的拖鞋,换上后将几袋蔬菜拎进了厨房。吴姗闻声出了房间,和林可慧亲热地拥抱了一下,比对亲妈吴丽莹还要亲热。也难怪,她的父亲和母亲都是特殊的人物,外表冰冷,就算是女儿,也很难和他们亲近。

林可慧和老国坐在客厅沙发上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天。

林可慧神秘地道:“姗姗爸,姗姗她老大不小的,他的婚姻大事不知你考虑过没有?”

老国一怔,他整天忙着案子,对女儿的终身大事,他记不清自己是否考虑过,便问:“你是她干妈,她告诉你她有对象了?”

林可慧笑道:“她的搭档大光在追求她,那小伙子你应该见过,你觉得如何?”

老国摇摇头道:“那孩子性格倒是不错,但染的那一头黄毛,我看了不舒服,总感觉像是被我抓过的某个人。”

林可慧笑了起来:“现在的年轻人,哪会像咱们年轻时那会,女人青一色的齐耳短发,男人青一色的板寸。只要人品不错,没啥坏毛病,再说,姗姗的个性你知道,很强势,那男孩看似放任不羁,在姗姗面前却像只听话的小绵羊,否则找个强势的,还不像你和她妈妈一样,总是不停地闹腾!”

“你们这是说我啥坏话呢?”吴姗洗漱完,从卫生间走了出来。

林可慧笑道:“我正告诉你爸,现在有人在追求你呢!”

吴姗不以为意,她笑了笑坐到林可慧身边:“原来是这事呀,我还小着呢,还没有想到要嫁人,再说嫁了人今后谁来照顾林姨和老国同志?”

“你这鬼丫头,嫁了人就不能照顾你林姨了?”林可慧刮了下吴姗的鼻子,两人亲热得如同母女,又似闺蜜。

又说了会话,已经到了十点多,吴姗突然说:“爸,咱家对门前些天才搬来个老爷子,他买下了老丁家的二手房。前一阵子装修时我到他家里看了看,和他聊过,他的过去很不幸,现在就孤身一人,爸,干妈,你们看,咱们是不是把他请到家里来一起吃顿饭?”

老国前两天在楼道里见过一次这个老爷子,中等身材,戴着眼睛,一副老知识分子的模样,对老国异常和善。他便对女儿说:“当然好呀,那现在就把老人家请过来,人家孤身一人,年纪又大了,我们应该多多关照才是!”

老国停了停又说:“最近一直忙,忙得酒都忘了喝了,姗姗,你去把老人家请过来,过会我陪他喝几杯。”

十几分钟后,门敲响了,老国打开门,敲门的正是前两天在楼道里见过的老先生。

老国站起身,将老人领到沙发上坐了下来,老人感动得连连道谢,可能是人老了,一感动就会流泪,这位老先生也不能例外,他又觉得有些尴尬,连忙掏出纸巾擦掉脸上的泪,说道:“真是太谢谢你们了,这新年第一天,你们就把我这糟老头子叫到家里吃饭,让我这心里百感交集哦!”

老国细细端详着老人。

老人约八十出头,面目慈善,身体还算硬朗,思维也十分清晰。

老国给老人递烟,老人谢绝了。老国又让女儿泡了杯茶,一番客套后,老国问:“老人家,您这一生一定受过很多苦吧?”

老人一怔,接着用疑惑的眼光看着老国。

林可慧很好奇,她笑着问:“姗姗爸,您真是到哪都不忘老本行啊,您是怎么看出来的呢?”

老国从老人偶然露出的卑微眼神和他进门时微微哈腰,知道他曾活在没有尊严的环境中,这种骨子里的卑微与受人恩惠的感激完全不一样,这种细微的差别一般人很难察觉,但老国一眼就能看出来。

刚一进门握手时,老国就发现,老人戴着眼镜,谈吐斯文,表明他是个知识分子,然而他的手指关节粗大,皮肤粗糙,显然年轻时一直从事重体力劳动。

这不是呆过监狱又会是什么?!或许在别人看来,这样的推断太过武断,但老国相信自己的判断,他和犯罪分子打了几十年交道,其中不乏劳改释放人员,他们的身上有一种气息,一般人无法感知的一种无形的东西,但老国抽几下鼻子就能嗅出来。

老国没有点破,老者却自己说了出来。

老人说他姓成,叫成新国,是新中国成立后不久从北京一所名牌大学毕业的大学生,学的是矿产资源专业。

“当年那会,哪像现在的年轻人,总爱往大城市里挤,咱们那会是哪儿条件艰苦、哪儿最需要我们,我们就往哪里去……”

老人诉说着往事。

林可慧系上围裙,和吴姗一起下了厨房,厨房内不仅传出烧菜的声响,也不时传来两个女人的欢声笑语。四五十分钟后,一桌美味丰盛的家宴摆上了餐桌。

老国十分同情这个孤孤单单活在世上的老人,对他顿生同情,也隐隐生好好感,他取出一瓶林可慧前些日子送给他的一瓶五粮液,给老人和自己都倒上,四人边吃边聊。

老国对成新国老人的遭遇很有兴趣,他便静静地听着老人讲述着往事。

“大学毕业那会,北京的一家研究所看中了我。但我不想呆在大城市里,我的理想是扎根一线、去祖国最需要我的地方。于是我向学校提出申请,自愿到高水铝矿当了一名技术员。由于当时人才奇缺,铝矿里都是些土专家,我又爱学习,工作踏实,天天泡在井下,过了一两年,我就成了技术骨干……”

老国和老人边喝边聊着。

老人继续说:“其实谁不把自己的命当命,说实话,当年整个国家的经济条件都很差,井下的环境之恶劣更是可想而知了,弄不好就得把自己给交待了。我之所以这么卖命,一方面确实想为新中国的建设出力流汗,另一方面,我的成分不好。解放前我父亲家有三四十亩田,1951 年划分阶级成分那会,我父亲被定成了富农,我当然也就成了富农,按现在的话说,我也算是个富二代。其实按今天的标准,所谓富农,也就是能填饱肚子、手里或许能稍稍存下两串钱,比现在的小康人家差了十万八千里。因为是富农,这让我在贫农面前抬不起头来,我只得老老实实地干活……”

吴姗不解,她插话道:“成爷爷,您说反了吧,贫农应该在富农面前抬不起头来!哪有富人在穷人面前自卑的道理?”

老人叹了口气:“时代不一样了,穷人连饭都吃不饱,再不给他们点社会地位,这社会还能稳当吗!”

吴姗还是不太明白,但没有继续问下去。

老国问:“老人家,您的老家在高水?”

老人点了点头,继续说:“这一说,我那时也老大不小了,到了找对象的年纪,当时那些成分好的姑娘,大多都是大字不识一个,哪能瞧上我。后来我看好了矿上的一个女孩,她的成分是地主,还不如我。虽然她长得挺俊,也有文化,但没有哪个成分好的小伙子看上她,当然,她也看不上那些年轻人。有一次我在矿上受了伤,住了半个来月医院,就与她对上了眼,后来我托一个同事做媒,半年后我们就结婚了。我们那会条件十分艰苦,一间宿舍,一床新被,一只新脸盆和一只竹壳水壶就是我们的全部家当。”

老人沉浸在幸福的回忆中。

“那您老伴呢?”吴姗问。

老人叹了口气:“早就去世了。”

“您被劳改过吧?”老国冒出了一句,但他觉得不妥,又补充道,“和您的成分有关吗?”

老人并没有吃惊,他点点头:“婚后几年,我有了两个孩子,在我儿子三四岁时,矿里发生了一次矿难,死了好几个人,有人就贴了大字报,说是地富反坏右搞破坏。后来上面追责,就把我给揪出来,差点没给枪毙了……”

虽然是残酷的往事,但老人语气平静,可能这事在他心里已经好几十年,一切都已经释然了,他既是说自己的往事,也像是说别人的故事。

老人继续说:“矿长是个好人,他对我一直不错,冒着丢官罢职的危险,私下里替我求了情,于是判了我二十年,送到了大西北劳改队。”

“后来呢?”吴姗沉浸在老人的回忆中,眼眶渐渐湿润起来。

“1978 年落实政策后,我终于回到了高水铝矿,可是一切已经物是人非,唉……”

老人再也说不下去了,或许是喝了三四两酒,心里的愁苦都被勾了上来,他忽然攥着老国的手,不时地擦着流出来的泪水。

老国、林可慧和吴姗也流下泪来。

林可慧轻轻拍着老人的背,吴姗则说:“老人家请节哀,如果您不嫌弃,今后我们就是您的儿女子孙,今后我来照顾您!”吴姗看似大大咧咧,风风火火,但她和父亲一切,心地异常善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