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吴姗带着老国来到了心理学家张成的工作室。

吴姗发现,父亲老国的记忆力越来越差,除了案子他如数家珍,而生活中的琐碎事情,往往几分钟后便忘得一干二净。对门的成新国老人中午过来吃饭,父亲竟然先后问了三次老人的姓氏,让吴姗很尴尬,最终送老人回家时,父亲竟然第四次问老人姓什么!

除了父亲的记忆力严重退化,性格暴躁,有时情绪又十分低落。吴姗带父亲找到心理学家张成,希望他能给父亲一些有益的建议。

老国早就想结识张成,他认为现在许多罪犯越来越变态,就像 12.12 案,面对漂亮的电视节目主持人孙晨露,嫌疑人不仅采取了匪夷所思的强奸方式,竟然替死者画了妆、换上衣服、摆出造型。老国想,自己对犯罪心理的了解仅仅是以往办案中的心得,缺乏系统的心理学知识,现在该是补上这一课的时候了。

张成与老国年龄相仿,是位五十三四岁的高个子男人,戴着眼镜,显得文质彬彬。

进了张成办工作室后,张成正陪着一对母子聊天,他站起身、微笑着来到老国和吴姗面前。

吴姗替他们介绍后,老国和张成握了握手,说了几句客套话后,张成泡了两杯绿茶,让老国稍候,他继续与身边的母子交流着。

母亲四十多岁,穿着时尚,男孩十六七岁,目光有些呆滞。

母亲和张成说着话,男孩一声不吭地坐在一边,时而从头顶上扯下几根头发,母亲便在儿子手背上打上一巴掌。老国注意到,男孩的头顶上,有鸡蛋大的一片区域头发已经掉光,露出洁白耀眼的头皮。

母亲一脸忧郁,儿子伸出手比划着:“我要把他们的嘴全部缝起来,不对,我要先往他们嘴里塞上一只臭袜子,然后再缝上他们的嘴……”男孩边说边兴奋地大笑,又从头顶上扯下了一缕头发。

母亲又打了儿子一下手,满脸忧郁地看着张成。

老国和吴姗对视了一下,皱了皱眉,没有出声。

不久后张成送走了这对母子,回到老国身边后,两人又握了握手。

吴姗问:“张教授,刚才那孩子挺可怕的,满脑子都是暴力念头,他这是想把谁的嘴给缝上啊?”

张成笑笑说:“当然是他的老师。”

“为什么啊?”吴姗一脸疑惑。

“这孩子是典型的青春型人格分裂症,并伴有较强的迫害妄想症,妄想通过缝起老师的嘴,就可以逃避老师的批评。现在孩子学习压力大,与同伴交流的机会越来越少,出现各类心理问题的孩子比比皆是。”

“他为啥总爱拔自己的头发?”老国问。

“国警官观察就是比一般人细。”张成笑道,“这种行为在精神病学上叫做‘拔毛癖’,患者通过拔胡须、拔头发等行为,缓解紧张焦虑的情绪。说到底,还是学习压力太大导致的。”

老国和张成闲聊了个把小时,张成终于说:“国警官,你是不是经常做噩梦,而且梦的内容大致相似?”

老国一惊,他想到经常被一群疯子一样的人追逐、那个舔他脸的恐怖大舌头,还有大汉凸出眼眶的眼球、往他脖子上套的麻绳……

吴姗抢先道:“是啊,我爸经常做噩梦,经常半夜里惊醒,然后满头都是汗!”

张成点了点头:“国警官,您都梦到啥可怕的事了?”

老国说:“这个梦好几十年了,就是被一群人追逐,他们要杀我,我就四处奔逃,可是总也摆脱不了他们……”老国便把自己的梦详细告诉了张成。

张成说:“对梦我有些心得,还写过一本书——《噩梦解码》。有人说梦是神的暗示,有人说梦是睡眠时灵魂的境遇,这些都是无稽之谈。梦只有一种来源,那就是自己的大脑,你大脑中有啥东西,梦中就会出现啥东西。当然,这种呈现不是我们生活中固有的呈现模式,梦是一种特殊的语言,有它自己的规律,你只有掌握了这门语言,才能解读出梦真正的来源以及其含义。 ”(《噩梦解码》是本人的拙作,哈哈,有兴趣可以在豆瓣上搜一下,加入书架,遇到噩梦时可以在上面对号入座,看看究竟“暗示”了什么)

吴姗不解道:“我经常梦到一个梦。梦中,地上总有数也数不清的硬币,我捡啊捡,最后却发现手中一枚也没有,然后就醒了,好失望。您既然说梦是我们大脑中固有的信息,可我怎么没有这段经历啊?”

张成笑道:“我们梦中的内容一般分为两种,一种是我们能意识到的内容,比如前几天看过某人,后来在梦中出现了。还有一种是你无法从生活中找到影子的,比如捡硬币的这个梦。这个梦境要么来源于你的生活经验,但已经被压抑进了你的潜意识中,清醒时你是意识不到的。还有一种可能,就是硬币在你的潜意识中,具有某种象征性的含义。”

吴姗又问:“如果具有一定的含义,会是什么呢?”

张成想了想说:“大部分情况下,是童年希望得到零花钱的愿望,这种愿望常常无法实现,比如父亲对你管教太严,不让你买零食。童年的这个心愿在成年后逐渐退出意识层、压抑进了潜意识中。”

“不对呀,张教授,如果说梦见捡硬币是为了满足得到零花钱的愿望,那我为什么不是梦到自己捡着面值更大的纸币呢?”

张成想了想后道:“一元两元、甚至十元百元的纸币,购买能力的确要胜过硬币好多倍,但在孩子的心里,衡量其价值与我们成年人是不同的。我们靠的是看面额上的数字,但孩子靠的是经验。孩子们能得到的,基本都是硬币,他们都是用它购买喜爱的零食或小玩具,而对纸币,他们却没有使用过的经验,因此在孩子意识中,纸币的价值远远没有硬币大。”

吴姗说:“我是孩子那会,每个人家的条件已经不差了呀,给孩子十块二十块的纸币应该都是正常的吧?”

“那就得问问你父亲了!”张成微笑着看着老国。

老国点了点头道:“确实如此,那会我和她妈妈对她要求都很严,平时不让她花钱,最多也就是给她一两元硬币。”

吴姗这才恍然大悟。她又问张成:“那我爸的噩梦究竟来源于哪里呢?”

张成说:“你父亲的这个梦,也曾在他生活中出现过。我说过,梦是另一种语言,它并不是生活中过往境遇录像式的回放,它经过了梦思特殊加工,在没有与你父亲深入沟通前,我还找不出源头,但可以肯定的是,国警官以前、特别是小时候,曾经遇到过异常恐惧的事。”

老国想了想摇摇头道:“要说遇到让我害怕恐惧的事是有的,特别是小时候。我是在孤儿院长大的,那种环境肯定是非常压抑的。但要说特别恐惧的事倒是没有遇到过。”

“国警官,您说您是在孤儿院长大?”

老国点了点头。

张成道:“那您还记得您父母是什么样的吗?”

老国又摇了摇头。

“那您是几岁进去的?”

“大概六七岁、七八岁这样子吧!对了,应该是七岁,我记得九岁才上一年级,比班里的同学大了两岁,而那时我已经在孤儿院呆了整整两年。”

“七岁的孩子,应该记得父母的长相了啊?”

老国仍然摇了摇头,他想了想说:“我只知道父亲是军人,还是一名团长,后来牺牲在战场上,母亲是科学家,做实验时发生了意外,也去世了!”提到自己的父母,老国情绪十分低落。

“不对,这是你的妄想。”张成觉得这样说有点不妥,于是解释说,“我们心理学上所谓的妄想,与平时所说的妄想是两个不同的概念,心理学上的妄想指的是一种病症,不是骂人的话。”

老国说:“我父母的身份不会错,我小时候就知道,永远也不会忘掉。”

张成笑着摇摇头:“我这样说,你肯定一时接受不了。我常听人说您是我们江滨,乃至全国顶尖的刑侦专家,您最擅长的是对细节的分析推理。那么我们一起来分析推理一下:您是孤儿,您的父母不会都是孤儿吧?你七岁时,你的爷爷奶奶、外公外婆都已经去世了吗?你父亲母亲难道都是独生子女,你没有叔叔姑姑、没有舅舅姨妈?”

老国细细一想,不禁大惊。

是啊,就算自己的父母双双意外去世了,我的爷爷奶奶外公外婆、还有叔叔舅舅等,会忍心把我送进孤儿院吗?就算他们都忍心把我送进去,可这之后的十来年中为什么从没有人探望过我?再说,这样优秀家庭中的子女成了孤儿,政府会袖手旁观?为何从没有见到政府来人慰问过自己呢?

吴姗显然也意识到了这一点,她不禁问:“张教授,照您这么说,我爸为何会记错呢?况且那会他都七岁了。”

老国问:“您刚才说我童年就患上了妄想症,这又是从何说起呢?”

张成忽然想起了什么,他问:“你小时候老师是不是让你写过‘我的爸爸’、‘我的妈妈’之类的作文?并且还不止写过一次?”

老国想了想后点了点头。

“这就对了!”张成说,“你是孤儿,不知道父母到底是谁,但又不得不完成老师布置的作文,于是你必须编造父母的身份。要知道,在当年,军人和科学家都是孩子们崇敬的英雄,也是所有孩子最高大上的理想。你无意中、或者说为了完成老师布置的作文,你虚构了父母的身份,这种高大的形象让你获得了同学的羡慕,也是你与他们平起平坐、甚至凌驾于他们之上的精神资本,你因此沾沾自喜。也因为这段美丽的谎言,它成了你童年孤独时光中一枚甘甜的糖果、枯焦心灵中的一汪清泉,它滋润着你的心灵,让你寻回了自尊和自信。用心理学的术语说,它是一种心理暗示。长此以往,这样的故事便在你心灵中扎了根、发了芽,让你很快遗忘了它原本的出处……这也叫虚假记忆综合症。”

“ 虚假记忆综合症 ?!”老国默念着,他虽然从内心深处抵触,但他是个善于分析的人,便渐渐信了张成的话,但同时,一直支撑着他心灵的柱子却轰然倒塌,这令他感到异常失落和沮丧。

三人又聊了一会,老国接到钟楼分局法医陆依婷打来的电话。

电话中,陆依婷说 12.12 案已经调查出了一些结论,要向他汇报。

挂了电话后,老国说:“张教授,真对不起,我最近太忙,下次还有许多案子要向您请教,也希望您能治好我这噩梦缠身、记忆严重退化的毛病。”

张成十分和善谦逊,他伸出手和老国握在一起:“国警官,您太过奖了,对案子,我得跟您学习才是,我之前写的几本犯罪心理研究书籍,许多案例都来源于您侦破的大案要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