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2 年初冬。
昨夜的一场寒流,江滨的气温骤降了十多度,第一毛纺厂的体育场内,法国梧桐枯黄的叶子散落一地,随风盘旋起舞,路边依然坚强的枯草也在寒风中瑟瑟发抖。
早上八点,体育场内便热闹起来,架在四角的高音喇叭中传来厂保卫处长王久堂夹杂着方言的普通话:各位工人同志们,三个月前发生在本厂的 9.23 特大纵火杀人案,导致本厂机修车间的 12 名工人不幸遇难。在市委市政府和厂领导的高度重视下,经过咱们江滨市公安机关的缜密侦察,半个月后就将两名行凶者和一名帮凶绳之以法。为了彰显法律的正义,江滨市公安局、江滨市检察院、江滨市人民法院将于今天上午九点在我厂体育场举行 9.23 纵火杀人案宣判大会。这不仅是打击犯罪分子的大会,也是我们全厂职工不可多得的一次法制教育大会……
刚到八点半,操场已经被三四千名工人挤得满满当当。又过了十几分钟,几辆解放牌卡车、七八辆闪着警灯的帆布篷吉普和二十多辆偏三轮摩托车鱼贯而入。车队驶进了体育场后,几十名身着军服的武警和二十多名身着白色警服的警察押着三名五花大绑的年轻男子,匆匆走进了司令台下的办公室。
江滨第一毛纺厂保卫干事国强一大早就赶到了体育场,他跟在保卫处长王久堂身后忙个不歇,他一会拎着凳子送到看守罪犯的警察手中,一会又拎着暖水瓶给警察的杯中添水。
司令台下背阴的小屋子中阴冷潮湿,冰凉地水泥地坪上,三个五花大绑的男子靠坐在墙边。国强知道,他们是 9.23 案的三名罪犯,其中一名三十多岁的男人名叫余春江,被捕前是本厂的工人,案发当日,他将盗窃到的布匹藏在机修车间外的隐蔽处,让另外两名罪犯下班前过来取走,而另外两名年轻罪犯则是纵火杀害 12 名机修工的凶手。
在三名罪犯的边上,站着一名高高帅帅的年轻警察,他五官端正,身形挺拔,白色警服外的腰上系着一根三指宽的牛皮武装带,武装带上挂个沉甸甸的枪套。在年轻警察的身边,站着七八名怀抱长枪的武警,一个个站得笔直,目不斜视。
见国强忙得呼呼地喘着粗气,高个警察不忍心,便招呼国强坐下歇一会。他拍了拍国强的肩膀问:“小伙子,你是厂里的工人吗?”
“是的,我是厂保卫处的,今天的公判大会来的人多,我当然得过来打打下手。”国强对年轻的警察充满了好感,还带着十二分崇敬。
两人聊了几分钟,国强指着坐在地上的三名囚犯问:“今天把他们三人拉过来判刑吧,听说还要枪毙,是吗?”
虽然早就知道了自己的命运,但坐在地上的三人还是不愿相信,都偷偷瞟向年轻警察。
年轻警察道:“那两个年轻的肯定是要枪毙的。”或许怕犯人听到,年轻警察压低了声音,他指着另一个年岁较大的囚犯说,“那个人肯定不会。”
“他是我们厂的,叫余春江,你怎么知道他不会死?”国强不解。
年轻警察凑到国强耳边道:“你没看他们后背上都插着两尺来高的亡命牌吗,但那上面写的字不一样。”
国强一直在忙,他看了一眼五花大绑的三人后,终于发现:一个瘦高个囚犯的亡命牌上用毛笔写着 “杀人犯徐大金”,另一个矮个囚犯的亡命牌上写着 “杀人犯殷二虎”,两个名字上还用红笔打上了叉,但那个年长囚犯的牌子上虽写着杀人犯余春江,名字上却没有打叉。
年轻警察看了看地上的三名囚犯,又小声对国强说:“过会开完了宣判大会,那两个年轻的直接拉到刑场去枪毙,那个年纪大的会怎么判,我暂时还不知道。”
国强看了看坐在水泥地上、面如死灰的三名囚犯,心中忽然涌出莫名的怜悯,便说:“哎,看他们挺可怜的,要是当初不杀人就好了!”
年轻警察拍了拍国强的肩膀道:“你这小伙子蛮心善的, 他们这是咎由自取。 你要是看到被烧死的那些工人的老婆孩子,还有他们年迈的父母,你就恨得他们牙痒痒了。”
公判大会已经开了半个小时,屋里不时传来市领导的讲话声。国强又看了看坐在地上的三名囚犯,心中忽然不安起来,他悄悄问年轻的警察:“我能给他们抽支烟吗?”
年轻警察一怔,但看到国强满脸认真的样子,便说:“你这小伙子心地不错,那你赶紧把烟点着,塞到他们嘴里让每人抽上两口。就是在看守所里,要执行枪决的罪犯,最后一顿也会让他们吃点好的,因此这件事不算违规,我能做主。”
国强今年 18 岁,上班还不到一年。因为没有朋友,便觉得很孤独,况且处长王久堂经常半真半假地逼着他抽,因此他的兜里总是装着烟,每天无聊时就会抽上两三根。
见警察同意了,国强点上支烟送到三名囚犯面前,三人满脸感激地看看他后,终于贪婪地吸了几口。一支烟很快吸完了,国强把烟蒂踩灭,见年轻警察在叫他,他便来到年轻警察身边。
年轻警察盯着国强,上下打量他一番后忽然说:“你叫国强,是不是?”
国强愣了片刻,这才点点头道:“是啊,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年轻警察满脸兴奋,他双手抱着国强的双肩摇了几下,然后冲他竖起了大拇指:“国强,你是我的偶像。啥是偶像,你懂吗?”
国强高中刚毕业,文化成绩还算不错,他当然知道偶像的意思。然而“偶像”这两个字眼从眼前这个让自己既崇敬又敬畏的帅气警察口中说出来,还是让他又惊又喜。正当他想问一下年轻警察的名字时,只听司令台上传来一声大喝:“把杀人犯徐大金,殷二虎,余春江押上来!”
年轻警察立即冲国强抱歉地一笑,接着转向站在一旁的几名武警道:“该你们了。”
六名武警两人一组,在年轻警察的指挥下,连拖带拉将双腿已经冻僵的三名罪犯弄上了司令台。
司令台上,被捆成粽子一样的三名罪犯弓着腰,一个个面如死灰。
法官正在宣读徐大金、殷二虎和余春江的犯罪事实。他的声音宏亮而威严:
现查明,1982 年 9 月 23 日下午 5 时 45 分,案犯徐大金伙同殷二虎从围墙翻入市棉纺一厂院内,欲取走同案犯——该厂工人余春江偷藏在机修车间外杂物堆里的两匹灯芯绒棉布。正当二犯将棉布扔出围墙时,被该厂机修车间的工人赵某和何某发现,并欲将其二人扭送至厂保卫处。
二犯见盗窃行径败露后恼羞成怒,当即拿出随身携带的一支短管猎枪和一把匕首,胁迫赵某和何某,欲将二人控制到机修车间的地下室中。在来到地下室后,二犯又发现地下室中有四五名工人在聚赌,边上还站着四五名围观的工人。见赌桌上散放着数十元赌资后,徐、殷二犯怦然心动,徐大金用猎枪指着众人,让其退至一边,殷二虎则将桌上的钱塞入衣兜中。至此,二犯仍不罢休,又逼迫地下室中的 12 名机修工人交出身上的手表等财物。在抢劫了 6 块手表和总计 154.35 元现金后,二犯用枪指着地下室中的 12 名受害人,缓缓退至地下室出口处,并推倒了身边的一只柴油桶。在顺着梯子爬到地面后,受害工人陈大虎认出了他们,并要求二犯放弃抢劫。此时二犯因惧怕法律制裁,竟丧心病狂地将铁梯取下扔进地下室,同时点燃了一大块擦拭机器的棉纱,将其扔进了地下室的柴油中,至使 12 名工人因大火和缺氧而当场死亡……
法官高亢的声音在挤满了工人的体育场上空回**。在宣读完三名罪犯的犯罪事实后,法官的嗓音忽然提高了八度,带着威严和愤怒道:
本院认为,杀人犯徐大金和殷二虎先行盗窃和抢劫,在行迹败露后又纵火杀人,手段之凶残实属罕见,导致的后果之严重更是闻所未闻,本院审理后经省高院复核,判处如下:徐大金死刑,剥夺政治权利终身,立即押赴刑场,执行枪决;判处殷二虎死刑,剥夺政治权利终身,立即押赴刑场,执行枪决。判处余春江无期徒刑,剥夺政治权利三年……
法官刚宣读完判决书,台下沸腾起来,先是雷鸣般的掌声,接着是口哨声,还有一些青工和着节拍喊道:立即枪毙、立即枪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