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蒙蒙亮,天上便下起淅淅沥沥的小雨,薄薄的雾霭在一望无际的深黄色稻田间飘散游走,如一幅湿漉漉的油画,溢着清寒,令人顿生愁绪。
昨夜发生在小楼里的一幕,彻底打破了小村的宁静,也唤醒了原本贪睡的村民。
荒楼旁的村道上停着二三十辆各类警用车辆,警灯闪烁。小楼周边五十米范围内,围了三层警戒带,围观的村民越来越多,打着伞交头接耳地议论着。十几名穿着制服警察和穿着白大褂的法医抬着四只白色尸袋鱼贯而出,踩着湿滑泥泞的小道向停在路边的运尸车走去,淡淡的尸臭飘散在清新湿冷、沾满枯叶的小道上。
数十名警察和法医一直忙碌到早上八点多,才宣布收工。村道上的十几各色警用车辆终于鸣起了警笛,直奔江口分局而去。
江口区刑警大队的会议室成了专案组办公室,此时会议室里各色人员往来穿梭,一片繁忙。
江口刑警大队长刘大群将一份报告送到了老国和郭斌面前的桌子上:“国指挥、郭支队,这是夜里你们亲自抓住的那个男子的资料,因为是现行,事实清楚,我们经过审讯和初步调查,事实已基本还原。幸好他选择的是林下村的那个废楼,要是选在其他地方作案,够我们忙活一阵子了。”
郭斌拿起资料递到老国手中。
尹思南,男,1979 年 4 月生,户籍所在地,江滨市江口区李家镇。尹思南 2004 年毕业于本市医学院,学历本科。尹思南于 2004 年考入江口区卫生局,先后任医务科干事、医务科副科长、医务科科长等职,2015 年至今为李家镇卫生院院长,其妻张某为李家镇政府办公室主任……
见老国看完了资料,江口区刑警大队长刘大群说:“两位领导,据尹思南交待,死者名叫金艳丽,是本区人间仙境桑拿会所的三陪小姐,年龄 23 周岁、四河省人。据嫌疑人尹思南交待,他于今年五月份出席某医药公司的宴请后,被这家公司的医药代表请到本市人间仙境洗浴中心消费,其后在包间接受色情服务时,认识了死者金某。由于金某能说会道,人长得漂亮,深得尹思南喜欢,在其后的两个月内,尹思南又四次单独前往人间仙境,专门找金某服务。有了五次亲密接触后,死者金某发现嫌疑人尹思南成熟稳重、有较好的经济实力,因此喜欢上了嫌疑人,或者说爱上了嫌疑人。由于当初是找受害人提供特殊服务而相识,嫌疑人心有顾忌,一直对死者隐瞒了自己镇医院院长的身份,谎称自己为一家小公司的技术人员……”
老国静静听着,慢慢地吸着烟。
郭斌问:“看来,这是起典型的情杀案了?”
“是的。更确切地说,是一起因情而起的逼婚遇害案。”刘大群接着说:“本来这只是一段露水姻缘、逢场作戏罢了,由于尹思南有完整的家庭,他在发现自己喜欢上了金某后,果断地删除了金某的微信。因无法联系到尹思南,金某非常生气, 当初尹思南答应过她,要替她买套单身公寓,还要替她找份体面的工作,当然,条件是让金某做他长久的情人。再也没有了尹思南的消息,金某觉得尹思南当初的信誓旦旦都是欺骗她的谎言,金某因此怀恨在心,因苦于找不到尹思南的行踪,她只好作罢。”
“天作孽尤可恕,人作孽不可活啊!”郭斌叹道。
周薇插话道:“那后来发生了什么,让尹院长起了杀心呢?”
刘大群翻了翻手里的审讯记录,接着说:“由于尹思南信誓旦旦后忽然消失,导致受害人金某一直心有不甘。不巧的是,半个月前的周末,尹思南带着妻子儿子在一家火锅城就餐时,偶然被金某看到,一家人亲密无间的样子让金某妒火中烧。金某当时就想冲上去责问尹某,甚至向其逼宫,但她是很有心机的女人,她暂时忍下了这口恶气。在嫌疑人尹某一家就完餐后,她打了辆车悄悄跟着尹思南的私家车,跟到了他的家中。在接下来的几天里,金某又多次守候在尹思南家楼外,继续进行跟踪。在彻底摸清了尹思南和其妻的工作单位和职务后,三天前,她在院长办公室找到了尹思南,直接向其摊牌,要他兑现当初的承诺。”
“天啦,这种女人太可怕了,这大概就是传说中的心机婊吧!”周薇一惊一乍地说,“不过,这个院长尹思南也不是好东西,有老婆有儿子的人了,去那地方,心理上难道没有压力吗?他大概就是人们常说的渣男吧!”
“啥心机婊、渣男的。这些问题你过会可以找人讨论。”老国瞅了瞅周薇,转过头对刘大群说,“你继续。”
刘大群继续说道:“见金某不请自来,而且在自己办公室里胁迫自己,尹思南非常恼火,但顾忌到自己一院之长的身份,他不敢发作,只得佯装自己依然喜欢受害人。他谎称自己和受害人聊天时被妻子发现,是妻子删了她的微信。再一次骗得受害人的信任后,昨天晚上,嫌疑人谎称老家有栋小楼一直空着,要带受害人去看看,还准备重新装修后让受害人先行居住。昨天晚上,他们在城里某餐厅吃了晚饭后,尹思南开着私家车将她带到林下村路口,随后两人步行进到村里。”
周薇插话说:“我知道了,尹思南骗受害人说要到小楼里发生肉体关系,这话是我亲耳听到的,当时他们走向小楼时,我就趴在路边的荒草沟里。”
刘大群冲周薇笑了笑,他知道周薇是老国新收的徒弟。
几年前,刘大群和老国一起办过案,相互很熟悉,也对老国的办案能力由衷地钦佩。他咧着嘴,脸含笑意,继续说:“本来尹思南准备把嫌疑人带着楼内动手,可到了楼门口,受害人金某感觉黑古隆咚的小楼内很恐惧,或许她预感到不妙,不愿跟随尹某进去,转身欲走。嫌疑人哪肯放过这个天赐良机,他立即掏出随身携带的手术刀,一刀划断了受害人金艳丽的左颈动脉,致其血流不止,迅速死亡。因为是当场擒获嫌疑人,接下来我们再补充一下相关材料就可以定案了。”
“想从良当初干嘛踏进这个火坑啊?”周薇愤愤不平道,“要我看,相比这个坐台女,凶手才是更大的受害者,他有稳定的工作和家庭,这下全完了。不过这个尹院长也不是好东西,一家人幸福美满,干嘛去找小姐啊?找也就找了,干嘛还爱上了这样一个坐台小姐?”周薇一脸困惑。
不过,包工头魏太帅对招嫖显然有其独到的理解,彻底颠覆了周薇的三观。
“你们干嘛拘留我?我要投诉!”魏太帅自从在小楼里被抓后,一直叫嚷着。
老国领着郭斌和周薇向审讯室走去。周薇依然好奇,她满脑子都是影视剧中韩国帅哥的影子。不过刚推开审讯室的门,一个剃着光头、满脸横肉的胖子彻底让她倒了胃口。
郭斌问:“你还想投诉咱们?那你先说说看,你昨晚到小楼里做什么去了?”
“我去看看小楼的质量不行吗?村干部昨天让我过两天去拆楼,我看看需要多少工程量,先做个评估。”魏太帅晃动着肥胖的脑袋,一脸横肉和肥厚的嘴唇忽闪忽闪地抖动着。
“奔着圈梁内尸体去的吧?”郭斌逼视着魏太帅的双眼,哼哼地冷笑道。
“啥尸体?我不懂你的话!”魏太帅也睁着大牛眼紧盯着郭斌。
郭斌冷笑着站起身,来到魏太帅面前,他真想在这张肥脸上抽上一个大嘴巴 ,但他知道警察的纪律,便冷哼着摸了摸他那刚刚长出发茬的青光色脑袋:“你要想说谎,得有点智商好不好!”
见别人摸他的脑袋,魏太帅一脸不服,挣扎着想从锁住双膝的椅子上站起来:“你他妈看戴着手铐是不,有本事你放了我,咱俩出去单挑。”
郭斌气乐了,他掀开魏太帅的衬衫,拍着他胸前的纹身说:“就凭你这一身肥肉,还有纹的这狼头?对了,还有你这光头和脖子上的大金链子?”郭斌在魏太帅的光头上轻轻拍了拍,“这副行头,吓唬一下善良的老百姓还行,还想和我动手?我告诉你,在这地方,是龙你得给我蟠着,是虎你得给我卧着!”
“够了,给我坐下。”老国指了指身边的椅子,示意郭斌。
看着一脸不服的魏太帅,老国知道,对付这种社会渣子、滚刀肉,靠使点“手段”是搞不定的。
老国对魏太帅说:“魏太帅,杀人犯都知道,交待后肯定会枪毙,可是他们没有一个不交待的,你知道为什么吗?”
“当然知道,不交待你们就大刑伺候呗!”见老国虽然黑着脸,但说话还算和气,魏太帅采取配合的态度,开始回答老国的问题。
老国盯着魏太帅说:“大刑伺候那只能征服人的肉体,却不能征服一个人的精神。我们有一百种办法会让你心服口服,让你主动坦白、老老实实地交待问题,你信不信?”
“我没有杀人,你让我交待什么?再说你们没有我的任何犯罪证据,凭什么拘留我?”魏太帅不服。
“就凭你昨晚嫖娼了,我们就可以拘留你十五天,并处罚金 200 至 5000 元,要是以往,还可以把你收容教育半年。”老国说,“你现在应该知道了,昨晚两个小组八个警察一直跟着你,你的所有行踪我们都了如指掌。”
“别说的这么难听,啥嫖娼不嫖娼的,不就是男人女人各有需求,互相满足一下而已嘛!”魏太帅晃着光秃秃的大脑袋说。
“这是违反治安处罚条例的,你懂吗?”老国尽量保持心平气和。其实,对这种人渣,老国也想上去抽上两记耳光。
“我不这么认为。”魏太帅瞪起牛眼道,“那些女人,她们不要我买房买车、不要我买戒指买衣服、买化妆品,她们也不要我的银行卡,不要我请她吃饭看电影,更不会给我脸色看,就是在我累的时候,她们替我捶捶背、陪我聊聊天、让我的心灵和肉体都放松一下。我给她几百块钱,她们就开心得不得了,千恩万谢。你说说看,这过分吗?!”魏太帅半张着肥厚的嘴唇,一脸认真。
“天啦,真无耻、真恶心!”周薇皱起了眉头,对“太帅”的好奇和想象顿时烟消云散,“不但人丑,心也丑,太对不起他的名字了。”她在心里说。
“看来,你是觉得坐台女比妻子强了?那么我问你,你的妻子英子在哪?”老国问。
魏太帅眼中充满了愤怒:“跟那姓贾的小白脸跑了,这王八孙子,当初要是跟我明说,让给他就是了,下次让我遇到他,非得把他三条腿都给卸了,太他妈让我丢脸了。”
老国黑着脸,依然紧盯着魏太帅:“那是因为你们夫妻关系不好,你有了妻子还天天沾花惹草,又是找小姐又是夜不归宿,你妻子能不偷人吗?”
魏太帅道:“老婆就是他妈的私家车,但有了私家车,谁能一辈子都开着,就不兴找个机会打打出租、挤挤公交、坐坐地铁?”
包工头魏太帅的一番言论,彻底颠覆了周薇的世界观。
与魏太帅相比,面对审讯,荒楼的主人施天龙倒是老实了许多。
“警官同志,贾宝强和英子真不是我杀的。”施天龙头上冒着虚汗。
老国问:“既然不是你杀的,你怎么把他们埋在你家小楼的地坪下面了?”
“纯粹是场意外……”施天龙抬起胳膊,用衣袖擦了擦脸上的汗,娓娓道来。
“2014 年夏天我家建楼那会,我有开卡车的手艺,也是想省俩钱,所以工地上用的石子黄沙水泥等等材料,都是我亲自买了运到工地上。记得那天是 9 月 4 号,白天我替老板干了一天活,听说工地上黄沙不多了,晚上我就借了我们老板的一辆自卸车,买了一车黄沙运到工地上。到工地时已经晚上九点过了,我将车子倒到沙堆旁,直接就卸了下来。卸到一半的时候,我似乎听到了一声喊叫,当时发动机声音很大,也没在意。卸完了我下了车,越想越觉得不对劲,我转到车后的沙堆旁,发现沙堆似乎在动,我急忙找来铁锨将沙堆挖开。警官,您知道,那堆沙子有五吨多,我一直挖了二十多分钟,终于发现沙子下面埋着两人……”
老国静静地听着,微微点着头。
施天龙继续说:“挖出来后,我仔细一看,是一男一女,他俩我都认识,男的是镇里中学的贾老师,女的是魏太帅的老婆英子。我当时很紧张,也顾不得他们俩为什么躲在沙堆后面,我试试了他们的鼻息,都没气了。”
“你就觉得他们已经死了,就直接把他们埋了?”老国一拍桌子。
施天龙吓了一愣,立即说:“领导,的确已经死了,话再说回来,贾老师和我是一起玩大的,小学、初中都是同学,你们可以调查调查,我们一直没有矛盾,而且英子也是我同学,她又不是我老婆,即使她偷人了,跟我半毛钱关系也没有,我怎么会杀了他们,或者见死不救呢?”
“那你为什么不报警?”周薇问。
“这事太大了,一下出了两条人命,光这两条命,我就是倾家**产也赔不起,另外贾宝强是家里的独子,三代单传,英子又是魏太帅的老婆,这两家人要是知道了还不把我给撕了?”施天龙抬起戴着手铐的双手,又擦了擦脑门上的汗,“我这一急,就想到干脆埋了,这样两家人都以为他俩私奔了。”
“那怎么想到埋在自己家的地下?”周薇问。
“本来我是想把他们扔到后面河里去的,但我又想,过几天两人肯定会漂上来,到时公安查起来,肯定能查到我,当时心里也急,就想到把他们埋了。”
老国问:“那为啥不埋到其他地方,要埋在自己家里面?”
“本来想埋在前面稻田的,但听说有个老板一直看好那块田,想租下来改种苗木。村里有几家人嫌租金太少,一直不答应,就耗着。但我想,这块田迟早得改种苗木,到时候一翻田,尸体不就挖出来了吗?当时我头脑一片混乱,也想不出其他好法子,那会儿一楼地坪还没铺,我就埋了个大坑,把他俩埋了。”
“你觉得对不起这两个老同学,所以你经常会给他们烧纸,对吧?”老国问。
“这您也知道?”施天龙一脸惊讶。
周薇这才记起,第一次和师傅进了荒楼时,老国曾对客厅内一块焦黑的地面仔细察看,还在另一个房间捡到一张烧了半截的冥币。师傅果然心细如发,正如大师兄郭支队所说,他不会仅凭着一群苍蝇就断定小楼里埋着尸体,师傅一定还会有其他的一个、甚至多个线索来相互印证。想到昨天晚上自己还为师傅证据不足就兴师动众、出动数十名警力而暗暗捏了一把汗,看来师傅早已胸有成竹。
周薇的思想正在开着小差,忽然听到老国一声断喝。
“胡说!”老国叭地一拍桌子,把还沉浸在案发那晚恐惧中的施天龙吓得哇地尖叫一声。
“当时几个人埋的?还有谁?”老国走到施天龙面前,紧盯着他的双眼问。
“不是——两人,就是,就是我一个人。”施天龙结结巴巴地说。
“哼——”老国冷笑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