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了审讯室,已是中午十二点半。

老国和周薇刚走到楼外,周薇一眼就瞥到,分局大门外一个打着红伞、熟悉的身影正在和门卫说着什么。

周薇兴高采烈地叫了起来:“师傅,您的慧姐来了。”

老国抬眼向大门口看去,打着红伞的女人果然是女儿的干妈林可慧。

周薇用胳膊挡着雨,跑到大门口, 笑嘻嘻地问:“林姨,您是请师傅吃午饭的吧?”

林可慧见到周薇,甚是亲切,她将周薇拉到伞下:“薇薇,饿坏了吧,你师傅呢?阿姨就是来接你们吃饭的。”

周薇使劲地向站在走廊上的老国招着手,老国也赶紧走了过来。

“师傅,慧姨请我们吃饭呢?走吧。”周薇拉住师傅胳膊。

“我们马上到食堂去吃点,接下来还得干活呢。”老国的眼中充满了血丝。见林可慧颇为失望,老国又缓和下来道,“慧姐,现在这案子还忙着,一大堆事都还没处理,过些日子我请你和小周一起聚聚。”

通过这些日子的接触,林可慧也了解了老国的性格,他是吹胡子瞪眼的工作狂,眼里揉不得半粒沙子,且一根肠子通到底直来直去。除了查案外,人情事务基本上一无所知,得罪人从来不知道。

林可慧看着老国已经冒出胡茬的脸和布满血丝的双眼,颇为心疼,她轻叹一声道:“姗姗爸,活哪能一天就干完呢, 这么多警察不是正在忙着嘛!再说了,您从昨天上午到现在都还没合眼吧,累坏了身体不是更耽误查案吗?快跟姐去外面吃点,姐还有事要告诉你呢。”

周薇说:“是啊,师傅就知道干活干活再干活,整个一个工作狂。林姨,我肚子早就咕咕地向我抗议了,还是昨天中午在镇子上您请我和师傅吃的那顿饭,这都二十四小时了,就昨晚吃了份专案组准备的盒饭,一小份,都没吃饱。”

老国想了想也是,就随着林可慧和周薇走出分局大门,匆匆上了林可慧的奔驰车。

车子在分局不远处的一家餐馆门前停下来,三人一起坐进林可慧刚刚订好的包房里,在靠窗的桌边坐下来,边聊天边看着马路上匆匆而过的车辆和行人。

点完菜,喝了几口服务员送来的**茶,林可慧叹了口气:“姗姗爸,我说了你可别介意,你没有做错,是我做错了。”

周薇不解,她理了理头发,疑惑地问:“林姨,您做错什么了?”

林可慧心情显然不好,她心如乱麻,长吁一声道:“我好后悔, 段婶家儿子失踪的事, 前些天不该告诉姗姗爸。本来我是好意,想查一查贾宝强到底藏到哪了,没想到姗姗爸本事大,几天不到,就把尸体挖出来了,凶手也找到了。”

“是呀,水落石出不好吗?”周薇不解,“您没有错。”

“虽然是水落石出了,可是却彻底断了段婶和老贾的希望,也毁灭了他们活着的精神支柱。”林可慧又长叹一声,“哀莫大于心死。今天早上尸体抬出来后,老俩口就哭晕了好几次,后来被村干部送到了镇医院。刚才我去看了一下,老贾已经瘫了,嘴也歪了,段婶寻死觅活要跳楼。”林可慧神情沮丧,默默把弄着手中的杯子。

“是啊,早知道就不查了。”周薇嘴快,“都是师傅害的!”

“哎——”老国叹了口气,“情是情、法是法,作为警察,哪能揣着明白装糊涂呢。”

“姗姗爸说的对。”林可慧说,“作为老百姓,我们看到的是案子之外的情,姗姗爸看到的是法律和责任。”

周薇挽着林可慧的胳膊,劝慰道:“还是林姨通情达理,本来那个林下村山清水秀,一派祥和宁静。师傅这一查,查到了五具尸体,把小小的林下村搅了个天翻地覆,过些日子,有些人还要关进大牢。”

“咋会是五具尸体呢?”林可慧不解道,“不是只有段婶的儿子和那个英子吗?”

“这您就不懂了。”周薇一脸神秘地说,“英子和贾宝强的尸体找到了,第三具尸体是个五十来岁的男人,被浇在了圈梁里。另外,我们夜里在伏击的时候,镇医院的院长带着一名三陪女闯进了我们的伏击圈,在荒楼门口,院长抽出手术刀,一刀就割断了三陪女的颈部大动脉,三陪女失血过多当场就死了,这是我当场看到的。”

见周薇手舞足蹈地描述,林可慧的兴趣被勾了起来:“好好的一个医院院长,为什么要杀一个三陪女呢?”

“到娱乐场所找三陪引起的,院长承诺受害人,说要让人家从良,过上好日子。那个三陪女上了心,天天憧憬着美好生活。可是院长只是逢场作戏信口开河。后来人家三陪女找到院长,要他离婚娶她,院长怎么可能要一个三陪女做老婆呢?他不干了,但三陪女耍泼,声称要把事情闹大,把院长家庭搞散,把他搞进纪委去。人家院长就动了杀机,表面上还跟她亲热,但暗地里把三陪女骗到荒楼那儿,一刀结果了她。”周薇拿着调羹,把老国当成三陪女模拟起来,“林姨,昨天那个院长杀人时,我离他就二十来米远,我还是第一次看到杀人,当时把我吓得心都蹦出来了。”想到昨夜的那一幕,周薇依然惊魂未定。

四菜一汤很快上来了,林可慧边吃边问:“刚才你说段婶儿子和英子、一具五十来岁的男尸、一个刚刚被杀的三陪女,这才四具尸体,第五具是谁呢?”

周薇匆匆咽下口中的牛排说:“第五具其实是堆白骨,在挖出贾宝强和英子尸体后,刑侦人员又往下挖了二三十公分,就发现下面还有情况。”

“挖到了英子和贾宝强的尸体,为何还要往下挖啊?”林可慧不解地问。

“我也不知道,师傅您说这是为啥啊?”周薇向老国投来询问的目光。

老国解释道:“尸体埋在土里时间长了,由于身体相关组织的腐烂,腐液会渗入身下的土中,如果死者是被毒死的,身体内的毒素会随着腐败**渗进下面的土层。在这类案子中,我们都会提取尸体下方的土壤,用于毒物检测和分析。”

周薇恍然大悟:“原来是这样啊!师傅,徒弟我又涨知识了。”

林可慧问:“这堆白骨怎么查啊,白骨案应该是最难查的吧?”

周薇接话道:“是啊,太难查了,早上江口分局的刑警大队长说当年不兴火化,那堆白骨肯定是当年他的家人买不起棺材,葬在土里的。师傅就跟人家杠上了,说人家不负责任,他要人家一查到底,不弄个水落石出绝不罢休。”周薇说完吐了吐舌头,偷偷看了眼师傅。

老国瞪了周薇一眼:“我看八成是起命案,今天早上撤出现场前,我又看了下村子里的环境,我们临时指挥部虽然是幢建了十几二十年的小楼,但他家的偏房却是两间土墙瓦顶的旧屋,很显然,这房子建起来最少有四五十年,是原来主人家的正房。”

林可慧和周薇都很好奇,林可慧问:“就凭旁边有幢几十年前的老房子,就能说明白骨不是非自然死亡的吗?”

周薇也不解:“是啊,这怎么能说明这堆白骨背后有凶杀案呢?”

老国看了看周薇,又看了看林可慧,解释道:“我们征用的临时指挥部离荒楼只有七八十米,既然老房子是四五十年前就有的,说明那地方几十年前是村民的居住区,居住区附近怎么会有坟地?不是坟地,正常死亡的人怎么会往那里埋?”

周薇这才恍然大悟,她又问:“师傅,您说得挺有道理,对这堆白骨,您还有其他疑点吗?”

老国说:“荒楼的主人老施今年已经五十多岁了,他家祖祖辈辈住在林下村,如果那儿曾经是坟地,他会把新楼往哪儿建吗?其次,我昨天在小山顶上看到,小山的东南边背山朝阳,有一片很平缓的坡地,而且那里还立着几块陈旧的墓牌,因此那里才是这个村子的老坟地。我听法医说,他们初步判断这具尸骨死了约有四十多年,尸骨旁仅有衣服残片,却没有草席之类的裹尸物,就算买不起棺材,最起码要弄张席子卷一卷再埋吧。”

周薇和林可慧频频点头认可,周薇说:“师傅是最伟大的侦探,我支持师傅!我倒是要看看,师傅到底有啥法子,能把这具几十年前的白骨案弄个水落石出。”

林可慧却说:“姗姗爸,你太累了,过会请个假,回家好好休息两天再查也不迟。”

下午三点。

市人民医院的特护病房内宁静而压抑,荒楼主人施天龙的父亲施加弟躺在病**,鼻子里插着氧气管,已经奄奄一息。门外的长椅上坐着两名佩枪的刑警,除了医护人员,其他人员一概不得进入。

老国从医生口中了解到,今天早上,本来已经撑不过半个月的施加弟,在得知荒楼事发、儿子和儿媳的弟弟被警察抓获后急火攻心,当场昏厥在家中。正好此时郭斌安排的救护车赶到他家,将他送到了市人民医院的急救病房。

一名发型前卫的年轻医生领着老国和周薇来到病房外。老国和门外的警察打了声招呼后,三人一起进了病房,他站在施加弟的身边静静地看着,似乎想从他身上看到那天夜里发生的一切。

周薇轻声问:“师傅,他都快死了,您为啥要来看他啊?”

老国手捏着下巴,静静地盯着施加递看了一会,终于说:“我觉得老施排除不了嫌疑!所以必须要对他进行传讯,鉴于他目前的身体状态,等他清醒过来我们就在病房里询问他。”

年轻的医生推了推眼镜说:“警官,您可能不知道,患者目前的生命体征非常虚弱,这次昏迷后可能再也醒不来了,就算他醒了,一看您问他话,情绪一激动,可能会当场死亡。那您和我们的的麻烦可就大了。”

周薇对医生的话很是不满:“我们这是依法录取口供,有啥麻烦的?又不是我们害死他,他本来就快往大炉子里送了。”

“这位美女警察,您可能对医院不太了解。”医生笑着对周薇说:“现在的世道不同于以往了,我们工作一丝不苟,一心想着病人,但随时都在提心吊胆,有些人家不讲理,住进医院时,又是对我们陪笑脸、又是塞红包,但只要人死了,七大姑八大叔一窝蜂全来了,打着横幅,把医院大厅当作灵堂,又是烧纸又是找记者,想方设法从医院讹一笔钱,我们好几位同事都被患者家属打过。眼下这名患者家已经来了二十来人,要是现在这样子死了倒也罢了,如果在你们询问时死了,那麻烦可就大了。”

周薇虽然刚走上社会,但手机上经常曝出“医闹”的新闻她没少看,听了医生的话后倒吸一口凉气,她面有难色:“师傅,我看我们还是赶紧撤吧,让门口的警察也撤了,否则过会死了还不闹到市局和市政府去!”

老国黑着脸对周薇说:“你懂什么,小小年纪就畏首畏脚,将来怎么能做一个有责任心的好警察。”

周薇不解地问:“师傅,老施的儿子已经被我们抓了现行,我们干嘛还盯着这个快死的人不放呢?”

老国问周薇:“你买房了吗?”

周薇更是摸不着头绪:“没有。师傅,您问这干嘛?”

老国看着施加弟说:“从他的外貌上看,他应该做过民办教师,有一定的文化。但从他的衣着来看,他家的条件应该比较差,他儿子是个卡车司机,挣不了几个钱。他家花上二三十万盖个小楼,那可是一大笔钱,压力不会比刚毕业买房还货的年轻人差。”

周薇仍不解:“师傅,您的意思是?”

老国继续打量着病**昏迷不醒的施加弟:“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他儿子施天龙交待,事发当晚,他一个人开着自卸车到他家的工地上卸沙,因观察不慎,活埋了受害人。按我的分析,当时工地上绝非只有施天龙一人,他肯定也在场。”老国指了指还在昏迷中的施加弟。

周薇问:“师傅,您怎么能肯定案发当晚他也在工地上呢?”

老国说:“我刚才说过,农民家建房是几十年一遇的件头等大事。案发当晚,工地上不仅堆放着水泥黄沙,还堆放着钢筋红砖等建筑材料,农村的治安环境不好,小偷小摸的人很多,施家人不怕晚上有人偷他的建筑材料吗?”

周薇恍然大悟:“师傅,您这么一说我就明白了,当晚施天龙去拖黄沙,当时已经是晚上九点多钟了,工地上不可能没有人看守,他家老伴已经去世多年,更不可能让年纪轻轻的媳妇来工地,所以看守工地的只可能是老施。”

老国点了点头。

周薇看了看病**的施加弟,又看了看老国说:“师傅,就算他在现场,那又怎么样,贾宝强和英子是被他儿子卸下的沙子活埋的,他最多是承担点次要责任,况且他已经快死了,任何责任都无法承担。”

“承担责任与否,那是法院的事,但我们必须要搞清当时案发现场的情况,绝不能放过任何一个疑点。”老国说,“你既然跟着我,就要摆正工作作风,严谨细腻,绝不能放过任何一个疑点,否则就会差之毫厘谬以千里,导致冤假错案。”

“师傅,我明白了。”周薇想了想又说:“师傅,您刚才说施加弟以前曾做过民办教师,您是怎么看出来的啊?”

站在一旁的医生插话道:“这位警官真是神了,今天上午患者家属在填写患者信息时,职业一栏中填的就是教师。我当时还纳闷呢,这身穿着打扮,明明就是一个农村大叔嘛!”

老国看了看施加弟**在被子外面的脚说:“你看,他的脚与农民的脚是不一样的。我们这里偏南方,下田插秧等都要光着脚,脚上的皮肤也就粗糙、黝黑,还伴随着脱皮老茧等特征,脚掌也会显得宽厚肥大,你再看他的脚,不仅皮肤相对细腻,脚掌也显得相对窄小,五趾紧靠在一起。”

周薇仔细看了看施加弟**在外的脚说:“师傅,我明白了,如果经常赤足的人或者穿宽松鞋子——比如布鞋、解放鞋等,脚趾不受约束,五趾会分的比较开。穿皮鞋的人,因为皮革较紧,时间久了,五个脚趾就会紧紧靠在一起。”

老国满意地点点头,继续说:“现在农村里,像他这个年纪的基本都在外打工,你再看他的胳膊,皮肤柔软、肌肉纤细,与经常干体力活的人是明显不一样的。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他的手也比较柔软,与同龄的农民相比则要光洁细腻、很少有老茧。”

老国掀开被子,轻轻拿过施加弟的手,并向周薇示意,让她过来仔细观察。

周薇本不想靠近这个只剩最后一口气的人,但又不好拒绝,于是往前凑了过去。她还没到近前,只见老国脸色忽然大变,轻轻地叫了声:“凶手就是他——”

周薇也是一惊,她仔细看去,施加弟右手小指指根下方的手掌内,有一道长约四五厘米的伤疤。

“师傅,您指的是这道伤疤?”周薇满脸疑惑。

老国点点头,又叫过身边的医生问:“你看,他右掌屈褶纹里的这道伤疤,是多久前形成的?”

周薇打开手机电筒照在伤疤上。医生仔细观察了好一会才道:“应该是两三年的陈旧伤,警官,我不是法医,如果涉及到案子,我说的就不能作数了。”

“没事,你说说看。”老国仍端详着这处伤疤。

医生又仔细看了一会说:“别的我说不出什么,但这上面缝合过三针,这种外科小手术,我干的多了,这是没有疑问的。”

老国拿起手机,拨通了前妻吴丽莹的电话:“老吴,我想问你件事,尸体解剖情况如何了?”

“老国,最近收了俩女徒弟,干劲这么足啊?你都三十来个小时了没合眼了,早点休息吧,身体坏了还怎么带徒弟?”吴丽莹不冷不热地说。

“别说废话,我想知道尸体全都解剖了没有?”老国继续问。

“解剖两具了,怎么,又想来指导我们法医工作了?”听口气,吴丽莹正在忙碌着,似乎没空搭理老国。

老国问:“在一楼地坪下挖出的两具尸体,即二号三号尸体解剖了吗?”

“已经初检了,解剖还没有。国总指挥,有啥指示?”

“这两具尸体上有没有特殊的伤痕?我指的是刀伤”。老国追问。

“现在初检结果是,两名死者口腔、鼻腔内都有一定量黄沙。”吴丽莹在电话中说,“根据其他特征,现在初步分析为机械性窒息死亡。”

老国急道:“不对,你再找找,两名受害人身体上肯定有创口,更准确地说,是锐器刺入伤。”

“哦——”吴丽莹似乎也是一惊,她答应重新在尸体上找一找,之后便挂断了电话。

老国呼吸急促起来,他像头困兽,在房间内来回走动着,一会看看施加弟手掌上的伤疤,一会又低头沉思。十多分钟后,老国的手机响了起来,老国立即接通电话:“喂,老吴,死者身上的刀伤找到了吗?”

“找到了,男性死者身上无刀伤,女死者的胸骨下侧和右侧**上端有两处刀伤,因为尸体腐败严重,不是你提醒,初检是很难发现的。”吴丽莹接着又说:“不过这两处刀伤伤口均不深,不足以致命,结合死者呼吸道及口腔内吸入大量黄沙,女性死者的死亡原因仍为机械性窒息。”

“好,等着我,我马上去解剖室。”老国挂完了电话,急急向病房外走去。

刚走到门外,老国忽然又想起了什么,对傻在一边的医生说:“你一定给我看好他,到明天凌晨绝不能让他死亡,有突**况立即打我电话。”说完,递给了年轻医生一张警民联系卡。

老国和周薇匆匆向楼下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