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国住进了市人民医院。
昏昏沉沉睡了十几个小时,老国终于醒了,他看到病房里围着一大群人,想感激地笑笑,然而面容僵硬的脸上反而显得恐怖怪异。他只好向站在床边的徒弟郭斌、周薇、女儿吴姗和刘大群点了点头。
周薇首先开了口:“师傅,您终于醒啦,急死我们了!”
老国说:“没啥,就是太困了,这一大觉全都补上了,现在脑子里像下了场透雨,浑浑噩噩洗得干干净净。”
“爸,下次不许您再这么拼命了。”这一次,吴姗称呼他“爸”,而不是“老国”。
吴姗责怪父亲道:“这天底下哪天不死人、哪天没有案子?您就是三头六臂,您能忙得过来吗?下次再遇上案子,关键时候您就支支招,别舍了老命往前冲,也给年轻人留点立功的机会。”
“你的意思是我贪功?”老国不快地看着女儿。
周薇轻轻揉着老国腿上的瘀青,眼睛湿润起来:“姗姐不是这个意思。那天夜里抓那个院长的时候,周围埋伏了几十个警察,用得着师傅您亲自往前冲吗?万一有个好歹,今后谁教我查案子。”
吴姗回瞪了一眼父亲道:“上午周局带了局里一大帮领导过来看你了,说你这次立了大功,没有冤枉施天龙、也没有放过凶手施加弟,说你是我们所有警察学习的榜样,还说要让电视台、报社记者来采访你,这下你可得露脸了!”
老国说:“采访啥,这是我的本职工作。”
吴姗叹了口气,数落父亲道:“我知道你不愿意,所以我妈替你谢绝了。我妈还向周局建议,让他把你调出专案组,不管是 8.8 凶杀大案、9.8 毒舌老太案,还有眼下这案子,全交出去,还回派出所做你的社区民警。”
“你们太过分了——”老国要给周前打电话,被郭斌拦下了下来。
郭斌说:“师傅,您先不要急,等您彻底调理好身子再找周局说说。最近您就住在这里,我们一有新情况就向您汇报,您指哪我们就打哪,这样行不?”
老国靠在床头,重重地喘着粗气,好一会才说:“替我向周局说一声,别听她的,今后我会注意身体,等这几个案子水落石出再说。”
刘大群终于插上了话:“国指挥,我今天过来,一是来看望您,二来向您汇报一下荒楼案的进展情况。”
“哦——”老国来了精神,“是白骨案还是圈梁里的男尸?”
刘大群呵呵地憨笑道:“这不才两天嘛,白骨案没时间也分不出人手,但那具男尸有眉目了。”
老国坐起了身子,紧盯着刘大群问:“说说看,是啥情况?”
刘大群理了理思绪,终于进入了正题:“死者叫夏二虎,安合省庆东市人,1968 年生,夏某曾因盗窃和强奸两次入狱,2013 年 11 月刑满释放后,到 2014 年 7 月,先后强奸三名女性,随后被当地警方网上通辑。在水泥圈梁中起出尸体后,我们分局配合市局物证科对尸体的 DNA 进行采样。夏某入狱时,在系统里留存有 DNA 档案,吴姐在网上一比对,一下就查清了他的身份。”
“现在这 DNA 技术太好了,要是我们年轻时那会,还不知要查到啥时候呢,说不定就成死案了。”老国冲刘大群赞许地点点头,接着又问,“包工头魏太帅为啥要杀他?”
刘大群对郭斌说:“郭支队,还是您来和国指挥说说吧。”
郭斌说:“刘队,你就不要谦虚了,这案子是你亲手办的,我那天只是充当个临时副指挥,后面我再没参与,还得由你来说。”
刘大群将椅子往老国身边挪了挪, 兴致勃勃道:“国指挥,这不是起凶杀案,只能说是场意外。”
“哦,意外?”老国不解。
“是这样的——”刘大群说,“死者夏二虎出狱后恶性不改,又犯下多起强奸妇女罪,他负案流窜到了魏太帅的工程公司,由于他只要填饱肚子,外加每月给他五百元零花钱,这样的便宜哪去找,魏太帅明知他身份可疑,但还是收留了他。就这样,他在魏太帅公司的几个工地上打零工,一直干了三个来月。9 月 4 号下午,也就是贾宝强和英子被埋的第二天,夏某和另外三名工人在浇圈梁的时候,因失足从二楼坠下,正好摔在一根螺纹钢上,这是根直径 14 毫米粗的螺纹钢是用作楼下偏房的立梁的。夏某坠下后,不偏不倚,立在地基上的螺纹钢穿透了他的整个身体……”说这到,刘大群傻呵呵地笑了起来。
老国不解道:“有啥好笑的,继续说嘛。”
周薇接着说:“师傅,这事真的好笑,也是老天开眼,给这个夏二虎最来个以毒攻毒。”
“不就是被钢筋戳死了,为啥叫以毒攻毒?”老国不解。
刘大群终于停下了笑声:“你说怪不怪,那根螺纹钢正好从夏二虎的臀部内插入,穿透他的腹腔、胸腔,接着从咽喉处穿出,然后再从下颌穿入,最后从头顶穿出,就像是穿了一只铁钎烤鹌鹑。”
“这就是以毒攻毒?!”老国依然疑惑不解。
刘大群呵呵笑道:“国指挥,刚才您好像没听明白,这个夏二虎犯的是强奸罪,你说这是不是老天开眼,给他判了个最合适的死刑?!”
全屋的人都笑了。老国终于明白过来,他咧咧嘴接着问:“这个案子没有其他疑点了吗?比如说腹内的创道是不是一次形成的、体内是否含有毒物等等?”
郭斌接话道:“师傅,您尽管放心,这是我们法医科的必检项目,没有人会糊弄的。”
吴姗插话道:“爸,您就是对别人不放心,您这是强迫症,会让自己很累、也会让别人很累的。我认识一个心理专家,下次带您过去看看。”
刘大群接着说:“国指挥,这案子是铁案,当时工地上还有三名工人,魏太帅当时并不在工地,夏二虎失足被钢筋插入体内当即死亡后,三名工人都慌了神,急忙打电话给工头魏太帅。魏太帅赶到后,见夏某不是当地人,也没有苦主索赔,于是和三名工人一合计,就来个藏尸灭迹,工人谁敢不听他的?他们因地制宜,就将夏某的尸体浇在了圈梁内。”
“原来如此。”老国点着头,像是自言自语。
刘大群接着说:“前天晚上他带去的两名起尸工人,都是当时的目击者,第三名目击者我们也找到了,三人的供词和魏太帅的供词完全一致。目前我们已通知了夏某户籍所在地的警方和其家属,明天就会到咱江口大队来认尸和结案。”
护士进来,见了一屋子人,皱了皱眉头后替老国拔了针头,告诉老国要多休息。屋里的人见状,陆续告辞离开了。
晚饭前,吴姗带着母亲吴丽莹来到了病房。正在刷着朋友圈的周薇忙站起身倒水让座。
吴丽莹拉过周薇的手道:“姗姗你瞧,小周比你这亲闺女还贴心,人家一直守在病房内,不像你,四处乱跑。”
“吴姨,我这是躲在师傅病房里偷懒呢。”周薇嘿嘿笑道,“顺便听师傅讲讲他以前侦办的那些案子。”
“我本来也是想来陪的。”吴姗有点儿尴尬:“这不是下午有个采访嘛。”
“姐又采访啥好玩的啦?”周薇问。
吴姗说:“就是我爸办的那个施加弟杀人埋尸案,因为昨天他的家属在医院闹事,有人将视频发到了网上,网上一直在炒作,说警察不通情理,临死前都不让家人见上一面。”
“网上有些人唯恐天下不乱,没有任何来源就瞎说八道,妖言惑众。”老国虎着脸说。
吴姗说:“所以市局这不是紧急召集记者,开新闻发布会嘛,所有的媒体都去记者了,正面引导群众、以正视听。”
老国问:“市局宣传处的口径是什么?”
吴姗答:“还能怎么说,就是案情通报,把施加弟杀人埋尸、他儿子过失致人死亡的经过发布一下呗,没有特别的内容!”
老国问:“这么快就结案,是不是太草率了?”
“这是您亲自办的案子,难道还有疑点吗?”吴姗不满地看着父亲。
老国没有理会女儿,问前妻吴丽莹:“除了口供,其他证据按实了吗?”
“这是个铁案,一切都按实了。”吴丽莹说,“在女性受害人的血衣和胸罩上,我们提取到了两种不同的血迹,胸部伤口处的血迹为女性受害人所有,在受害人衬衣下摆处提取到的少量血迹,通过比对,为施加弟所留, 均已经通过了 DNA 比对。另外,施家父子俩的口供也一致,可以定案。”
“施加弟包扎伤口的医院和病历都找到了吗?”老国说,“我对此还有疑问,万一时间节点卡不上,就出大问题了。”
“放心吧。”吴丽莹说,“医院查到了,就是李家镇医院,日期也对得上。受害人被埋的第二天上午,施加弟来到镇医院外科,在门诊室缝合的伤口,当时的医生找到了,病历也找到了。”
老国这才长出一口气,悬着的心放了下来。
见师傅认可了鉴定结果,周薇忽然问:“吴姨,还记得我上次问过您,为什么男性死者直接被沙子闷死了,女性死者却活了过来?您当时回答说,是‘因为爱情’,究竟是啥意思呢?我一直想不明白。”
吴丽莹冷冷的脸上露出些许笑容:“小周,你是对案子感兴趣啊,还是对我说的爱情感兴趣呢?”
周薇嘿嘿地笑了两声道:“当然是对案子感兴趣,当然,对您说的爱情也感兴趣。”
吴丽莹赞许地点点头:“那我来考考你,怎么样,敢接我的考题吗?”
“吴姨,我当然敢。”跟着老国这么多天,周薇逐渐养成了不服输的性格,对未知的挑战非但不怯、反而感到些许兴奋。
吴丽莹说:“在尸检时,我们发现男性死者后脑处头发里沙子比较多,而女性死者头顶处的沙子比较多,你说说,这是怎么回事?”
“女死者头顶处、男死者后脑处、沙子……”周薇微闭着双眼,绞尽脑汁地思索。
吴丽莹见老国想开口,立即制止道:“谁让你说话了?”
老国只得把话咽回肚里,拿起床头柜上的香蕉自个吃了起来。
“在被沙子埋了后,他们处于不同的体位吧?”周薇不敢肯定自己说的对不对。
吴丽莹点点头,继续鼓励道:“你已经说对了一半,继续说。”
“那还有一半是啥啊?”周薇说,“我实在猜不出来了,吴姨,您就快点公布答案吧。”
吴丽莹这才说:“这其实是我的推测,不能作为定案的依据,不妨和你说说。两名受害人在面对忽然倾倒下来的沙子时,男死者的第一反应,是立即趴在女死者身上,给女死者留下了狭小的一点点空间,正是这个狭小空间内的一点点空气,让女死者赢得了生还的时间,因此在被挖出来时还没有身亡。”
“吴姨,我明白了,由于男死者是俯卧,因此在他脑袋后的头发里沙子很多,而女死者仰卧姿势,面部在男死者腋下或胸下,因此她的额头处头发内的沙子则比较多,是这样吗?”
“这就是我说的‘因为爱情’”。吴丽莹瞥了眼老国,继续对周薇说,“一个男人如果爱一个女人,他的第一反应是冲上前去,承担危险、把安全留给自己心爱的人。一个男人的责任不仅是对社会、对工作负责,更要对自己的家人、对自己的妻子儿女负责,让她们有个安乐的小窝,就像男死者留给女死者的那一点点生命空间!”
周薇看了看老国,又看了看吴丽莹,捂着嘴笑了起来。
吴丽莹也难得地大笑起来,笑得老国一脸问号:“你们这都啥毛病,这案子好笑吗?”
“不解风情——”周薇道。
第二天午饭前,周薇和吴姗先后来到病房。吴姗拎了个大食盒,打开盖子,里面是老国喜爱的几样菜。
吴姗说:“干妈原来准备来看您的,后来台湾来了几个朋友,她去机场接机了,现在应该去饭店吃饭了吧。这不,干妈一大早就打电话给我,说让保姆烧了几个菜,让我拿过来给您。”
周薇发现,师傅吃着饭,但眼神中似乎有一些惆怅。周薇便问:“师傅,您是不是想林姨了?”
吴姗惊讶地看着周薇,倒不是她没有发现父亲和干妈之间的暧昧,而是她惊讶父亲的这个没心没肺的徒弟,竟敢当着父亲的面问出这样的话,要是自己问出来,定会让父亲恼羞成怒。
然而让吴姗意外的是,父亲并没有动怒,他微微怔了一下,又埋下头继续吃着饭。
饭很快吃完了,吴姗拿着空盘子去了盥洗间,周薇削了个苹果递给老国。
老国最近忙得不可开交,已经连续住了几次医院,记忆力似乎更不行了,在聊天那个被浇注在圈梁中的男尸时,他怎么也想不起来对方的名字。于是女儿建议,等过一阵父亲忙完了,带他去找她认识的心理学教授张成,让他瞧一瞧老国记忆衰退的毛病。
吴姗还复述了她之前采访过张成教授时,张成教授对许多案犯心理活动的描述,听得老国十分认同。
“有道理,有道理!”老国让护士找来纸笔,戴上老花镜,让吴姗重新复述一遍,他慢慢地记了下来。
“姗姗,等我这几个案子忙完闲下来,你带我拜访一下张成教授,我要拜他为师。”老国说,“现在的社会形态不同了,人一旦吃饱喝足,其他的心理需求就增加了,各种心理疾病也多了起来,再不学点新东西,我快要被社会淘汰了。”老国满脸认真。
“师傅,您已经太厉害了,您这功夫,我一辈子也学不完。”周薇说。